演出|周書毅、稻草人現代舞蹈團
時間|2020/05/24 15:30
地點|台南公園

鄭異凡(駐站成員)

一直以來,台南的劇場演出對於環境劇場有著常見的熱情,從田園餐廳咖啡屋,一直到各種廟宇古蹟和公共場所的運用,不時會帶來許多讓人驚喜的呈現,儘管環境劇場常常受限於現場既有環境的框架,但在不同環境中的演出,也帶給演員與觀賞者許多在傳統鏡框劇場難以感受的天成氛圍。

儘管台南劇場在環境演出的活力豐沛,台南公園這個地貌豐富的重要地標,卻鮮少見到劇場人來挑戰,更別說公園一隅還有一個露天彩虹舞台可以使用,感覺非常可惜。不可否認,台南公園的開闊式地貌對於任何演出都是挑戰,因為這個場地的寬闊,容易讓表演無法聚焦,此次稻草人舞團這次在台南公園的演出,挑戰不小。

稻草人舞團這次的作品命名為《臺南公園的身體地圖一百日行走》,可以說是非常有企圖心的一次取材,擔任編舞導演的周書毅打算以這個台南富有歷史意義的生態人文地標作為演出的主角,讓所有的舞者成為詮釋這個都市之肺的畫筆,並且延伸出詩意的想像。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挑戰,因為台南公園的歷史悠久繁雜,人文生態豐沛,用公園的歷史作為創作的基礎,有容易墜入失焦深淵的危險,如何拿捏這焦點而不至於落入雜亂無章的窘境,著實讓人容易為之捏一把冷汗呀!

在進入舞作之前,不得不先提一下散置於公園內不同據點的四維碼,稻草人舞團非常用心的在廣闊的公園中找尋不同景點,讓舞者在這些特殊景點裡面完成一個又一個的小作品,也讓觀眾在等待下午四點開始的節目前,進入公園逛逛走走,利用手機來觀賞錯落於公園四周的影像小作品。這樣的呈現模式就像是把公園的景緻當成畫布的背景,而舞者就是飛躍於動態畫紙上的詩詞,藉由這樣的呈現,讓所有參與的觀眾必須如挖寶般找尋各個隱藏景點的驚喜,也促使大家可以趁機感受台南公園的美景,頗有創意。

而下午四點的正式演出地點在靠近公園路兵工廠、客運轉運站對面的彩虹舞台,稻草人舞團在水泥舞台上架起了一個碩大的古老留聲機大喇叭,看起來非常顯眼,而這個大喇叭不單是一個舞台裝置,更能實際發揮擴音的功能,讓人印象深刻。由於喇叭裝置採單音道發聲,也營造出現場的特殊音場與懷舊氛圍。

在演出前,編舞者周書毅特別出來貼心的跟在場觀眾聊聊他的創作理念,也順便簡單介紹了這充滿故事的台南公園,算是為在場的普羅大眾做了一場簡易的觀賞入門。

舞作的開場,其實並不是跳舞。所有的舞者帶著自己過往的回憶物件,分散在廣場的四周,與現場觀眾一起搭配著回憶野餐起來了。如果你是個貪婪的觀眾,會發現你根本無法好好的將每個「攤位」完整的完食,記憶的水流就這樣在大草原上到處亂竄,雜亂無章,但又蘊含著草根的樣貌。搭配著這記憶雜流的草坪活動,在音樂的呈現上,也比較偏向日式的氛圍,我們甚至聽到如日本百貨公司介紹過往台南公園樣貌的旁白出現,一種時光倒流的神奇溫馨感受,非常迷人!

歷史的記憶裡面其實充斥著許多細微的元素,我們無法一一吸收咀嚼,甚至很多話語聲響就從我們身邊流竄而去,我們甚至無法感受到那些詳細的內容。就好像看著歷史悠久的台南公園,其實這是一個充滿故事的地方,但是我們也只能感受其變化至今的樣貌,甚至有些故事早就消失無蹤,在這個時刻,歷史建構的樣貌就在眼前,模糊不定但又確切的存在著。

隨著如市集般的野餐呈現之後,由稻草人的靈魂舞者羅文瑾,在現場直接換上原住民圖騰花色的大禮服,配合著音樂設計王榆鈞的現場吉他伴奏,在人群中破開一條道路前進,觀眾被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而產生秩序的轉移,吉他和弦的潺潺撥弄下,開啟了舞蹈儀式的召喚。

環繞了大草原一周之後,留聲機音響傳來的激昂進行曲樂聲壓蓋過現場的吉他聲(樂音熟悉,但我忘了曲名),在彷彿穿越時光似的轉換下,文瑾於象徵國族印象的升旗臺上孤獨激昂的結束這場個人式遊行,也將故事帶入日治時期台南公園的緣起點。

接下來的演出由舞者李佩姍帶著她標準的臺語出場,她站在彩虹舞台的留聲機旁,將台南公園的歷史侃侃而談。在舞蹈演出中,舞者透過肢體的意象來傳達抽象的概念與情感,雖然無法像語言般精準傳遞歷史的脈絡,但在這場如餐廳脫口秀的演出,搭配李佩姍的妙語如珠下,台南公園的自然景觀與栩栩如生的歷史就這樣透過說書式的談笑風生,被鮮活了起來。

李佩姍的臺語演說非常有韻味,很訝異一個舞者的聲音演出如此出色,綜藝的腔調再配合她的髮型,讓我聯想到一位讓人懷念的已故臺語主持人的風采,不過那是題外話了。總之,這場純粹臺詞的演出,算是給現場許多不常欣賞舞蹈演出的觀眾,一個非常平易近人的入門總覽。

下一場的呈現,是四位舞者帶著一塊黑布,如魅影般的穿梭在廣大人群之中,追逐著穿著紅衣、如小女孩一樣的羅文瑾,就像是在捉弄她一般,帶著這塊黑布玩耍的舞者,如孩童一般的開心,但是對比紅衣女孩的驚惶,有一種被霸凌的感受,也藉此對應,歷史的無情總像是一場不好玩的玩笑,玩的人開心,被玩的人就難說了!

我覺得這場舞蹈段子的呈現概念起點是有意思的,在大草原上透過物件與肢體遊戲的方式來和週遭觀眾展開對話,這的確是個非常有發展性的想法。不過整個演出過程,儘管舞者一直都穿梭在人群中間,整個演出仍然讓人感覺有著無法打破的隔閡感,當然,這個隔閡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黑布輕一點、大一點,大到可以讓觀眾被籠罩在黑布下面,產生一起參與遊戲的感覺,是否可以呢?

當然我知道,把觀眾納入表演之中,會產生很多變數,但是這場在廣場的演出,稻草人不是已經大膽的打破舞台了嗎?再打破表演者與觀眾的界限又如何?就讓觀眾產生更多的遊戲參與感,也可以製造出更多樣化的親身體驗視角。

緊接在後面出現的演出,其實跟開場的「市集」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有的舞者手上拿著擴音器材,從這些器材中流瀉出不同的說故事的聲音,聽得出來這些素材都來自台南的許多回憶,但是你無法聽全,因為實在太多說話的聲響,讓人難以專注在內容之中。這是否就是俗民記憶的耳語樣貌?

其實這個段落一直讓我有些疑惑,雖然在創作的概念上,沒有什麼對錯的問題,讓舞者帶著發聲物件四處游移,固然可以打造一個有趣又如夢幻般的聲音空間意象,但是雜亂又缺乏主軸內容的呈現,似乎也容易造成失焦的問題。或許失焦也是種美感,但是總讓我有一種太漂浮的感受,無法將情感再深入更多樣化的情境中。

這一段關於耳語的演出,是讓舞者比較深入的跟觀眾做出許多單點接觸的橋樑,後段出現非常隨性的即興表演,讓觀眾與舞者的界限完全打破。只是滿溢又多樣的情緒環繞全場,讓人疑惑每個舞者的演出跟她們傳遞的故事是否有關連?令人百感交集也同時紛亂。

一直很喜歡這次音樂工作者王榆鈞在現場的呈現,她在現場的清澈的吉他演奏一直都有魔力般的穩定感,在中間過場時,她在舞台上的獨奏即使沒有舞蹈的配合,也仍然有著詩性的魅力。

舞作的第二個演出場景在旁邊的松林區,松木的樹林不像其他陰鬱的林木會大量遮蔽陽光的灑落,午後的落陽仍然穿透其間不至於光線全失,反而有一種微蔭的詩意。松林區的演出也和詩有著強烈的聯繫,所有的女性舞者穿著純白色的小禮服,排成一列從彩虹舞台後面出現,肩上搭著一根根木棍,木棍上排列裝飾著許多樣貌的小人偶,或坐,或站,或仰臥的呈現出不同的悠閒姿態,眾舞者以緩慢的舞步,儀式性的往樹林裡前進,整個音響的發聲也轉移到松林之中。

不知道這些木棍上的人偶造型是否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在裡面,但是由於人偶實在太小,如果不是靠近欣賞,根本無法好好解讀人偶的姿態……或許這些人偶的樣貌只是在呈現一種公園人生的百態而已,無須有太多聯想,只是對於這樣的道具應用,似乎在與觀眾溝通上有點不足。

在松林中的演出比起大草原上更具風險,因為在舞者腳下踩踏的是碎石地,如果運氣不好,其實是容易在舞蹈的過程中造成傷害,舞者們能夠克服這樣的場地,實在不易,因此我可以理解在這個地方的演出必須避免高風險的舞蹈動作。

在略帶陰鬱的音樂風格中,有人在唸著詩句,詩句的內容我無法詳細記憶解讀,但是似乎談到了關於夕陽和別離的情緒,而舞者配合著音樂詩句的情感,在松林間狂舞的樣貌,真的非常美麗。我知道在這多變的舞蹈動作裡面,有著某些戲劇性的情緒在紛擾,即使我解讀不清,也可以感受到不同情緒的蕩漾在其中穿插。配合著音樂和詩句,每個舞者用自己的角度,放任情緒的用肢體詮釋她們不同的感受,沒有太多統一的舞蹈動作,使得現場呈現紛雜又多彩的樣貌。

由於每個舞者擁有的身形樣貌與詮釋姿態都不一樣,這讓觀賞者在這自由中有些許的無所適從,這樣的安排好處是可以看到每個舞者不同的肢體情緒樣貌,但是也讓人無法有情緒的統整感,如果在這自由之中安排一些動作一致的群舞,或是向某些一致性的目標產生針對性的舞蹈動作,製造出統一性的舞蹈語言,應該可以讓觀賞者產生更深刻的印象。

松林的演出中穿插了一個男性原住民舞者的吟唱,他的聲音激動又帶點悲涼,似乎是在控訴什麼?我不太清楚背後的故事,是在提醒這個公園裡也有著原住民的歷史情感在其中嗎?總之他的演出為這松林段落的調性給了一些不同的、陽剛又原始的感受。這段的穿插有點突兀,雖然我知道這個時間點放入這個橋段,是方便其他舞者轉移場景,但是由於無法理解背後的故事情感,其悲涼的情緒有點難以捉摸。

接下來,所有女性舞者帶著繽紛的花布來到松林之間,她們將花布鋪陳在地上,也將身體放置在花布之中。花色的布料有著野餐的顏色,也是屬於假日感的公園中,披在女性身上的繽紛顏色,舞者帶著花布,俯臥休憩,起身晾布,並且也將之披在身上,倚著夕陽穿透松林的餘暉。

雖然是帶著休閒愉悅的碎花顏色,但是搭配夕陽象徵的淡淡哀愁,讓這愉悅有點變調,台南公園歷史的轉換,讓這本來應該屬於許多台南市民生活一部分的地方,產生了許多日末傷感的情緒。舞者將碎花布纏繞在樹林的樹根旁,所有的舞者也用身體舞出不同的詮釋,搭配著夕陽西下的金黃哀愁,舞者慢慢退場,只剩一位舞者仍在狂舞,努力要把所有的情感整個傾瀉而出,卻有種無力的悲涼。

最後,幾乎所有的女性舞者都換上婚紗重新回到樹林中,其中一位女性舞者則穿著男性禮服上場,漸漸接替了唯一還在松林中狂舞的舞者,她們的裙襬裡面帶著稻草人舞團最喜愛使用的表演素材──板凳,在松林中上演了一場「婚紗之舞」。

這是一場有趣的景象,現場有好多位新娘,卻只搭配一位新郎,而這位新郎還是女性裝扮的,在陽光越來越昏暗的傍晚,松林也慢慢顯得昏暗,穿着婚紗的舞者在板凳上展開緩慢平靜的舞動,一下站在板凳上,讓本來拖地的白紗裙成為新娘顯高的身形,跟著也慢慢的平躺在板凳上,此時我們慢慢看到新郎的舞動,似乎有著很多苦痛,新郎沒有跟其他新娘有什麼互動,只是這糾結的情緒,總讓人想到「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老話,但即使如此,婚姻的過程與樣板的美好,仍然讓許多女性嚮往。

慢慢的,所有的新娘轉向彩虹舞台前的那片草原,擺脫了黃昏松林的晦暗情緒,眾舞者回到草原中,儘管已經是傍晚時刻,寬廣的草原灑落著鮮明的餘暉,映照著雪白的婚紗禮服,仍然讓人感覺陽光普照!

這個作品,我其實看了兩次,第一次是去年2019年10月18日,那個時候由於是漸入冬季的秋日時節,太陽下山得非常早,因此後段的松林演出尾聲,天色已經大暗即將入夜。而今年5月24日這次則是入夏的時節,落日時間晚了許多,因此即使到了結尾,也仍然有足夠的陽光普照。值得一提的是兩天前還是大雨淋漓,卻在正式演出的當天擺脫雨水侵擾,而24日這天更是風和日麗!這兩次的觀賞經驗,舞作內容本身差異並不大,但是今年的演出正好遇上疫情趨緩的狀況,稻草人舞團在這個時間點上重演這個作品,有著撥雲見日的感受。

如同我開頭所述,編舞者周書毅這個舞作的命名上,展現了直視台南公園人文歷史的野心,但是舞蹈呈現不像戲劇,舞蹈的語言是抽象的意象,而抽象的東西對許多觀眾來說,內容的詮釋就大相逕庭,這也是必然的。

雖然這個命題感覺嚴肅,但是周書毅運用了拼貼的方式,從一開始使用市集概念來拉近觀眾和舞者的距離,打破了觀賞的界線,而在音效處理上,也透過台灣曾經擁有的日本文化背景來將大家帶入時光隧道的感受,這樣的安排讓人窩心。但是一個公園的歷史,實在無法用抽象舞蹈來好好講述,因此藉由一場戲劇化的演講,演講內容是細數台南公園林木與人文的古早歷史,算是有點投機的把論述基調丟給了戲劇化呈現來完成,不過整個演說模式非常的綜藝感,其實有效拉近了觀眾和作品的距離,畢竟會來這裡看舞的群眾裡面,有不少比例是當天假日來台南公園休憩的民眾,對於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出,舞者的確需要更多的素材來貼近觀眾。

周書毅善用了儀式和遊戲元素來編織了草原上的時光回溯之舞,但是仍然在某些呈現上出現雜亂的狀況,尤其是在舞者帶著留聲機部份,我知道每個留聲機裡面都藏著一些關於台南的過往故事,卻因為讓人無法集中注意而顯得無所適從,如果語言是混亂的源頭,那麼如果換成是不同人聲的吟唱呢?是否可以在現場成為一場雜燴聲音的實驗?還是說編舞者其實已經把人們述說故事的聲音當成吟唱來看待呢?

而在松林裡面的演出,我覺得放任舞者詮釋詩句與音樂的感受,的確可以呈現多元化的意念,但是有太多時間,舞者的語言並沒有產生統一的意象,這讓身為觀眾的我非常困惑,雖然我可以感受到這其中有個故事情緒的騷動,但是卻沒有太清晰的樣貌。

或許對編舞者與眾舞者來說,他們的「故事連結」非常清晰,但是卻似乎沒有清晰到能夠傳達給觀眾,當然我並不是要求那種太清晰到直白的表演,我也認同模糊的美感,尤其舞者更是盡力在那難以安全舞蹈的碎石場地盡力放射情緒,但是我覺得一切都被零碎拼貼得失去標的了,有點可惜!

總之,這場企圖心十足的戶外演出仍然讓人印象深刻,究竟這次的演出是否達成了那強大的歷史企圖心?可能還需要再努力吧!但是能讓現代舞蹈如此貼近民眾,實在用心良苦,我仍然願意給予熱烈的掌聲。聽說稻草人舞團對於這樣的演出似乎有更多的想法,也開始了其他的演訓與下次呈現的努力,就讓我們繼續期待他們的突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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