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張又升
台北人,劇場及舞蹈配樂,聲音藝術及劇場評論。2010年起,組織實驗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不定期發行海內外聲音藝術家錄音作品,並舉辦現場表演。
如果要討論受疫情衝擊的嚴重程度,那麼在百業當中,表演藝術這一行恐怕不下於餐飲業。不過就我的觀察來說,面臨當前慘況,藝術家們的應對之道卻是相對靈活的,不算失了陣腳。有的趁勢親近自然、修養身心,有的轉而思考線上展演技術和未來製作方向,有的乾脆也做起外送小吃或飲品。好幾場演出和隨之而來的心血與收入泡湯了,但在文化紓困政策的協助下,我們猶然能感受心中那尚未崩壞的部份。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想,大概是因為向來的「藝情」已經預先為我們操演了百般苦難。不管是因為整體經濟的景氣,還是群眾的文化素養,表演藝術究竟在什麼意義上可以被視作「一行」可能都有待討論。換句話說,陷入生理生物層次的疫病危機前,藝術家早已曝於經濟社會層次的生計匱乏。不少勞動者因為疫情而必須兼差的行為,在藝術圈見怪不怪。因此,「斜槓」或許才是更長期而深重的問題,而疫情使其重要性再次浮現。
仔細想來,身兼多職的現象隨處可見。國立大學的哲學副教授可以憑著聆聽古典音樂的多年經驗,化身品味與智慧兼具的樂評人,平時賺點稿費,排遣準備升等的不安。初出社會的青年可能早起送報(把時間設定在三十年前吧),隨後面無表情地到罐頭工廠上班,晚上再視排班狀況趕去快餐店打工,不管是汗流浹背的內場,還是每天都有奧客生事的外場。
如果我們對當前的文化用語有些敏感,應該不會稱他們為「斜槓工作者」。畢竟一方面,副教授一職穩定,收入不算匱乏(特別是單身者),樂評終歸是「做心適的」;另一方面,年輕人苦於經濟條件,在奠定可靠的一技之長和人脈之前,只兼一份差並不夠,遑論工作是否符合興趣。
今天的「斜槓工作者」恰恰介於兩者之間:經濟條件明明不寬裕,必須多做幾份工作,卻試圖保有自身理想,拒絕向索然無味低頭。換句話說,身兼多職是表象,低薪和趣味的結合才是本質。
斜槓的成因複雜,平心而論,不少人的確主觀意識過剩,凡事只從一己所好出發,不願面對社會結構的限制,嚴重缺乏現實感。但之所以如此,客觀環境不是沒有責任:工時工資的零碎化(兼差幾成必然)和行銷宣傳的優位化(企業積極美化商品形象,哪怕跟勞動條件截然相反),乃至人權的飛躍──弱勢者的老派抗爭,已經轉變為「人皆有權逐夢」的時尚主張──都在推波助瀾。
斜槓工作者似乎擁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來學習新知、調養身心,並物色更好的發展機會,偏偏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轉換工作領域又要消耗一定時間,正常勞動者的表現其實難以臻至傑出。可是話又說回來,無論有何缺點,一個現象的誕生和持續不可能不利於所有人,因此不妨看看必須斜槓時,大家如何藉此累積能力,以及可能面臨什麼麻煩。
在藝術領域,我遇過的斜槓工作者主要有兩類。第一,跨產業類別。有人在劇場從事製作,身兼親至客戶家中說明各種方案的保險經紀人;也有人是演員,同時在拉麵店煮麵,為了把麵條瀝乾而不停甩著篩子;更有藝術家具有武術功底,在多年工作經驗後,思索著考一張救護員執照。一般說到斜槓,直接想到的就是此類。
第二,跨職業類別。有人在音樂方面,作為藝術家表演,也作為製作人辦表演;有人在文字方面,一邊從事編輯,一邊書寫評論,同時還進行訪談或報導;在劇場方面,有攝影師身兼平面設計,而演員和舞者的界線本身也可能不太清楚。現在滿坑滿谷的「XX工作者」正屬此類,因為全職的演奏家、劇評人和獨立平面設計師,少之又少。
跨職業類別的好處,是能夠熟悉同一載體或媒介(如文字或音像)的邏輯和各式演變,但「隔行如隔山」的老話依然有效──紀錄片和劇情片的性質差太多,而演奏者如何有心力擔負票房成績?至於評論和報導,在文類上更可能是對立的。目前身為「文字工作者」的我特別有感於此,而且還得騰出大把時間用力刻幾篇學術論文。
跨產業類別者,必須在不同載體之間兩頭燒,儘管疲累,卻未必不能「吾道一以貫之」。拉麵店演員曾說,甩麵的動作幫助他發掘身體的不同部位和機能;善於溝通聯繫的表演製作人,將人脈經營的能力用於保險客戶;從武術的觀點反思各種身段的藝術家,轉入拯救生命的要職也是剛好。
可見,斜槓工作者乍看之下腳踏多條船,涉及的工作卻非八竿子打不著。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將斜槓的「隔閡」意象轉為加號的「綜合」能力,以求在修羅場上存有一張保命符。
雖然「保命」離「好命」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正因為這些困境,斜槓工作者只能努力不懈,設法兼採各領域心得,獨創另類事物;又或者,評估自身能力,審慎判斷機會,將腳下數艘小船擇一打造成巨艦。前者當然最能開創新局,卻也最是困難;後者或許是多數人默默期許和進行的,而其結果卻勢必要扳倒斜槓,為一連串加號的方程式寫下一個等號。至於等號的右側是什麼,只有天曉得了。
回到疫情下的生存問題。長久以來的藝情可能讓藝術家們處於不安而匆忙的浮動狀態,卻也可能強化他們適應各種新局的能力;這裡沒有平坦的康莊大道,但游擊和跳島仍不失為嚴肅的戰術。未來會怎麼樣?大家往哪裡走?藝術家和所有勞動者一樣無知,但通過斜槓的無情試煉,或許他們還是多了幾分迎向陌生和例外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