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釋分
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2021未來的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今年因疫情的關係,回故鄉生活了兩個月,村子裡風吹過時,所有孔隙都透著聲響,感覺耳朵又明亮了起來。

《安平小鎮》的開場,由蔡柏璋類似扮演開場主持人,先唱名介紹演員的名字,與觀眾建立關係,並說明將由所有在場的演員,共同扮演安平小鎮裡的人。「戴上耳機」後,進入時空的切換,引導觀眾以「聽覺的方式」踏進安平小鎮。導演安排透過「聽覺」切入想像,安排演員模擬雞叫、風聲、各式鳥叫、蟋蟀聲,建立起安平的空間感與環境。導演的這個手法,讓我感受到了三層的思考,第一層也是我今年的體悟,就是鄉村裡富含豐富有機的環境音。因此擬聲的同時,也重擬了該處環境的時間感與生活感。漁村的生活,與自然的互動息息相關,需要聽風聲,辨別氣候,獲取攸關漁獲或生存的訊息,因此擬聲的同時,也重擬了漁村人在聽覺上的豐富與敏銳。

第二層是,建立劇場作為一個想像時空,以「聽覺」作為想像力的引導,舞台上即便是「空的空間」,但當演員以語言引導「這裡是鳳凰樹」、「這裡是種了蔬菜的果園」時,語言描繪的畫面,會自動在腦中浮現。以聽覺的切入,創造了文本、也創造了舞台上,更自由調度切換的可能,類似一種「神說有光就有光」的全知視角。所以觀眾會很自然的跟著敘述走,例如開場,當在介紹小鎮裡的角色時,舞監這個角色便劇透,哪些角色在哪一年會因為什麼原因離世。文本選擇在明亮的開場,就先鋪一層淡色的,關於死亡的蟄伏。用隱晦的方式點題,「人終究一死」,以類似上帝的視角,帶觀眾去看見,人從生到死,經歷了什麼?生命又是什麼?

而這也是《安平小鎮》的原著《Our Town》美國劇作家懷爾德,寫在1938年時,在劇中所要探討的核心命題。《安平小鎮》是台南人劇團在2013年的改編版本,透過原著三幕劇的架構,轉換時空,以大量史料的爬梳,帶觀眾一起看見1975年到1987年間的安平。這段時間在台灣歷史上是經歷了1975年蔣中正去世,到1987年解嚴,這12年台灣,在社會上的政治氛圍、國家的現代化、經濟成長等等都處於劇烈的變動之中,因此劇中也透過安平這個小鎮,將一些對於外省、本省、原住民的思考、學校教育在黨國下的教育方式的滲透、還有在那個時代被失蹤的人,透過描述、討論的方式呈現。但由於力道,沒有延續到第二幕與第三幕,因此會感受到,是藉談安平這個主題時,投了一些擦邊球到其他面向上,但劇作的核心或是角色的性格,並沒有太深刻的關聯。

也是從此處,會看見文本上的另一矛盾,便是文史與虛構的交錯,劇中提到安平,有一個為林醫生創立的獎學金、中華日報專門報導安平的外省丁編輯,這兩個人經上網查找,確認應該是並無此人。但劇中的演員,李維睦先生(也是台南人劇團的團長),又確實是安平人,其中分享的生命經驗又是非常紮實動人的。這樣既非紀錄劇場,但又使用紀錄劇場的形式,以敘述帶領了觀眾的視角,但真實與虛構卻有所不一致的情況,會感覺到真實的力量受到削弱。又回到聲音上的思考,也是透過導演的選擇,決定了某些時刻「擬聲」,某些時刻卻沒有。觀看時,對於形式與內容上的選擇,會有所困惑。

第三層意義是,回到電影史裡,當電影剛開始放映時,經歷了默片時代,那時影像與音效不能同步呈現,因此影片播放的現場會有旁白、解說、與交響樂隊。《安平小鎮》在演出中,使用了即時投影,但影像裡的人已經可以直接說出自己的話與聲音,其實不需要另外配上聲音,但演出保留了「擬聲」與「默劇動作」的形式。因此「聲音」成為一種刻意凸顯的手法,形成一個強烈的形式。造成使用「擬聲」本身,便是一種提問,這個提問扣合回,如果聲音已經可以用播的或是預錄好,何必擬聲?既然一切都已經這麼便利,為什麼要花力氣,繞遠路「擬聲」?

演出以「擬聲」這個手法,作為一種不合時宜的失效,回應進步是必然的,那回望過去的時代對我們的意義為何?扣合回,當社會已不可避免地現代化了,那為何要搬演一個過去時代的《安平小鎮》?也提問既然劇場一切,都是想像與扮演出來的,那當演員在扮演時,身為觀眾的你究竟在看什麼?也回應了原著中第三幕,沛沛透過「戴上耳機」,再次死而復生,重返12歲生日那天的早上,她看到生活裡無數已經被遺忘的、瑣碎平凡的細節,演員更透過肢體的放慢動作,凸顯那些為家人扣上釦子的瞬間、倒茶水的瞬間、玩樂丟球的瞬間……。帶觀眾以聽覺上「叮」的切換,搭配演員的慢速動作,跟著劇中人,看見點亮的那一秒秒,看似乏味無奇的日常,彷彿跟著台上演員同步重返,生活中那些稍縱即逝的片刻。經歷生、已知死,走完人生的的沛沛,選擇不要繼續回憶。慢慢的墓園裡,也越來越多人跨進死的界線,在戲的最後將關於生命意義的精神性提問,重新拋回給觀眾反芻與思索。

在《安平小鎮》,可以再次感受到原著《Our Town》超越時間與空間,對生命的提問與關懷,而作品改編原作的方式,也賦予了新的思考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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