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成
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2021未來的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安平小鎮》是台南人劇團在2013的作品,改編自Wilder的《Our Town》,提取其中最重要的人物關係與情節發展,將故事移植到1970-80年代的安平。對於《安平小鎮》的演出,這裡先給出筆者對其的第一步閱讀,在此作品中所初步展現的是一種現代性的焦慮。在邁入現代化的過程中,台南人劇團對於西方現代戲劇的依賴,但又拋不開日漸萌生的本土情懷。於是在《安平小鎮》中,便以既使觀眾產生共感,又會使觀眾疏離的方式展現出來。而之所以如此進行評價的原因,須從原著《Our Town》的文本分析起。
《Our Town》本身是一個具有高度普遍性的劇本,也因此廣泛被各地改編成不同的版本,像是1989年果陀的《淡水小鎮》與這裡所談2013年的《安平小鎮》這樣的例子。此劇本之所以具有普遍性的原因在於,故事發生在並不實際存在的Grover’s Corners,與地方沒有太直接的連結,因此可以簡單地將其從故事發展的地點移出並置換。也因為劇中的小鎮是純然虛構的,是為了劇本而存在,這樣的關係使得小鎮與劇本的關係是單向的,先有劇本才有小鎮,小鎮可以全然地為劇本服務,不會有多餘的文化表徵溢出於劇本之外,影響劇本的普世性。其次,劇本的內容又是討論人類社會必經的生命事件,如出生、婚姻與死亡,這些事件都能被輕易轉換成當地文化脈絡中的對應禮俗。最後,《Our Town》討論的是廣為接受的道理,也就是把握當下的重要性。這在各地的文化中,多是同樣被認同地價值觀。
然而,既然《Our Town》如此適宜被改編,當其移植到安平發生了什麼事呢?前文以長篇幅強調小鎮的普遍性,但其普遍性真的是為了改編而造就的嗎?我想未必如此,這種普遍性對於Wilder的原版劇本而言,反而形成一種疏離感,因為它讓讀者無法對於當地的文化形成連結與想像。再者,劇本中所期待的表現形式又是以無實物表演為主,並不需要實際的對應物,這也是在創造疏離感。最後,《Our Town》中從角色出現開始,就一再預示他們的死亡,也使得觀眾無法將情感寄託於一個將死的角色身上。
那麼,問題就在於疏離的目的何在?《Our Town》撰寫於1930年代的美國,當時正值藝術的技術條件發生改變,藝術品可以被大量複製進行生產,而電影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電影可以大量重播,讓觀眾的觀賞經驗得以被複製。電影與劇場的不同在於其快速的溝通,使觀眾無法仔細思考當下所看見的畫面,很快又有新的畫面投向觀眾。而《Our Town》在這樣的背景下運用疏離的方法,將觀眾與演出的距離推開,一方面創造觀眾的主動性,使其不再是被動地接收資訊,另一方面也在距離地存在之中,創造作品陌生的美感,使得劇場與電影的快速可複製產生差別。這種手法在當時的出現,也就可以解釋成是對於當時可複製而商品化的藝術作品的一種反動,仍然堅持過去創作方式,創造劇場獨特性的觀賞體驗。觀眾不同於電影,是以主動的方式去接觸並思考劇場。
因此,這個劇本本身看似具備普遍性,以人類社會的共同性來創造廣泛的共感。但是,這種普遍性只存在於表面,《Our Town》背後實則是有深刻的物質基礎的,是現代藝術面對可複製的藝術作品而發展的一種結果。這種解釋方式在劇本最後所提出並貫穿全劇的價值觀可以得到驗證,劇本提出我們應當珍惜當下,而不是以快速不經思考的方式處理之。因此,當《安平小鎮》將,《Our Town》移植到安平時,若忽視這疑點就勢必會出問題。《Our Town》的疏離化傾向無可質疑,而其選擇懸置小鎮所在的真實位置就是一種刻意為之。當《安平小鎮》將其在地化而成為一個安平的故事時,就與《Our Town》的疏離性有所衝突,反其道而去創造與觀眾的共感。
更遑論《安平小鎮》卻仍然維持《Our Town》的疏離效果,並沒有針對論述策略加以重構。《安平小鎮》中,將原劇本的無實物表演轉為一種擬聲的方式呈現,也是達到疏離的效果。其次,《安平小鎮》更在開頭增添對於演員的介紹,將演員的存在置於角色與觀眾之間,形成「角色─演員─觀眾」的關係,這無疑是將觀眾的距離拉遠而疏離化的。最後,《安平小鎮》也直接採用了《Our Town》的疏離策略,如預示角色的死亡。總而言之,《安平小鎮》採納了《Our Town》的疏離性,但卻又將本能達成疏離效果的地點設定上進行在地化,這也就導致了矛盾的發生。
《安平小鎮》的故事設定於1970到1980年代,作為一種現代化浪潮下對於現代文化的思索尚有其道理。尤其當第三場戲進入1987年時,也在此幕的開頭就直接提出了對於現代化思考。只是該劇對於安平的刻畫,在在刻劃了一個美好的1970年代的安平的想像,而這種借用外來戲劇進行對於安平的美化,就成為一種在地化的表現形式。在地化之餘,又不願放棄疏離的戲劇技巧,以至於《安平小鎮》有了共感與疏離並存的的狀況。然而,《安平小鎮》演出的2013年,為何還要處理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否不只存在於1980年代,快速接收、缺乏思考、大量複製的文化現象仍然延續到了今日?也就是說,當代處理1930年代的美國、1980年代的安平所面對的問題的意義何在?
欲解答這個問題,就得思考這1970、80年代到2021年的時間延遲,產生了怎樣的思想變異。兩者的差別在於,在地化在當代不再像過去是那麼重大的問題。這個差別的出現,為閱讀《安平小鎮》畫出了一道新的路徑,也許《安平小鎮》進行本土化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本土化,而是為疏離化做準備。當此劇用兩幕的時間建立觀眾與安平的連結時,第三幕的疏離化處理才能夠將觀眾與劇情拉得更開,唯有先拉近,拉遠才會變得更加明顯。也就是說,《安平小鎮》並沒有在共感與疏離間發生錯亂,共感是為了疏離的發生。《安平小鎮》處理的是與《Our Town》同樣的問題,同樣面對現代性的來襲並進行抵拒。而《安平小鎮》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前文提及的拉近再拉開。另外一個例子是此劇中所運用的投影手法,在第三幕開始,此劇以扭曲變形的影像表現現代化社會的醜陋面。這是《安平小鎮》對於現代社會的控訴,卻是用現代的方法來呈現,這無疑顯得格外諷刺。
對《安平小鎮》第二步閱讀於是出現,《安平小鎮》作為《Our Town》的改編作品,除了延續其思考模式,同樣對現代性提出思考。並且還以當代作為視角,提出了新的詮釋方法,在這一層面上已然超越了《Our Town》的視野所見。只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超越只是視野上的,問題的本身仍然不變,台灣仍困在現代性的問題中,未能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