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稻草人現代舞團
時間|2021/11/13(六)19:30
地點|臺南大南門城
宋柏成(2021未來的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稻草人現代舞團的舞作《第三人稱.單數》於台南大南門城演出。此地是為一甕城建築,觀眾進入後仰望四周,舉目可見高立的環狀城牆,除了一道城門之外,別無出口。演出團隊一再強調,當演出開始就無法使觀眾中途離場,這種一旦進入就無路可出的限制,也在無意間讓筆者感覺是暗扣了此作後來的發展。《第三人稱.單數》利用這樣的封閉空間,將觀眾置於甕城中央,舞者環繞觀眾於周圍的草地與城牆進行360度的環狀演出。
當晚整場演出以一名黑衣舞者(羅文瑾飾)被用擔架抬進場中作為開始,他是此作的主角,在大部分的演出橋段中處於旁觀者的位置。他看見其他六位舞者輪番上場,並都被社會的各種關係排除在外,最終六段舞蹈都是孤獨一人收場。這六人各自代表著一種孤獨者的樣貌,如節目單所說,分別是「隔絕於親情之外的,與自我永保敵對的、被群體排擠的、感情世界落單、無法接受社會規範的、處在社會邊緣的」。
若是以此作的命名作為理解演出的樞紐,試以篇名解題的方式對照舞作的內容來進行分析。筆者認為所謂「第三人稱.單數」,就可以連結到劇中人在社會中的孤立狀態,是獨自一人的「單數」。他們是「第三人稱」,而不是「她」或「他」,沒有性別意涵,也因此具有指涉對象的普遍性。再加上六種樣貌的多元性,他們六人可以擴大解釋成世上感到孤獨的每一個個體。
另外,所謂「第三人稱」還可以被理解成一種旁觀的視角,就像是主角不是直接涉入故事情節中,反而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存在。在舞作中以主角為代表,這種旁觀的姿態在劇中重複發生,且可以用來解釋排他行為。也就是,一個個旁觀者注視著彼此被排擠的悲劇,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孤獨的結果發生,旁觀而不伸出援手。等故事到了最後,黑衣舞者將臉部遮起,失去面孔,連六位孤獨者也都利用衣服反穿與背向站立表現臉部的消失。筆者認為容貌的消失強烈地展示了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他們自外於社會的排他現象中。但卻是他們的這種旁觀,默許了排他行為的發生。於是,在這裡被排擠者也同時是他人的旁觀者。
綜上所述,社會中的孤獨,並不是有一個明確的加害者對他人進行排擠的結果。所有人都是這種排他結構的共犯,彼此共同導致了社會中種種孤獨的發生。而且這種結構中的人們不只成為共犯,也無法逃離於結構之外。如同主角自登場起,就試著從包裹身體的屍袋中掙脫,並接著企圖在甕城中找尋逃逸的路線,只是一再失敗。即便逃出屍袋,卻逃不離整座困住他的巨大甕城,更逃不出真正困住他的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最可怕的是,這種困境是跨越時間的,對於異己的排他現象不只是發生,且是隨著時間的流轉一再循環,就像六名舞者重複著生老病死的過程。黑衣舞者作為孤獨的個人,面對偌大的時空困境,毫無反抗之力。在《第三人稱.單數》的最後,他將自己的身體重新包裹進入屍袋,而六種孤獨者樣貌再次展開於甕城四周。由此可知,一切的排他現象始終不變。
此時,與其從客觀的角度檢視物理時間,來說明排他現象是不斷重複,不如說時間停止了。如果說時間是流動的,此時舞作中時間本身的流動只是無謂地製造肉體的成長,只是無謂的生老病死,一切都是重複而沒有意義。身體所受的制約始終不變,排他的共犯結構始終不變。於是從主觀的角度來看,人與社會的關係是靜止的,時間沒有在內在結構中發生作用。因此可以說,時間是停止的,在這種排他結構中,物質的運作方式壓抑了時間的速度。當時間不再前進,人突破困境的可能性就被壓縮至幾乎不見。
《第三人稱.單數》以一種悲觀的論點揭示個人與社會關係的問題,並且無奈地將之放置在時空的困境中。無論個人的力量再怎麼強大,面對甕城高聳四立的物質現實,人就顯得渺小而無能為力。人在四面被困時,就只剩下無路可出的絕望感。更何況此作中不只是空間層面,人連時間向度也被囚困,毫無轉圜餘地。本文開頭曾提到觀眾進入到甕城中的封閉受困之感,這無異於回應了此作中人被囚困的狀況。觀眾在演出的過程中,同樣也被困在這甕城中心的觀眾席裡,只能望著悲劇在四面八方發生,卻沒辦法有積極作為。
那麼,困境之中是否有時間重新流轉、空間出現縫隙的可能性,就成為筆者對於此作的提問。舞作透過對於社會根本運行結構的探索,提出了一種無效論的反動修辭,認為既然結構不會被改變,那麼何必追求改變。這等同否定了人們有改變困境的可能性。而正是這樣的思維本身,強化了社會的既定結構,《第三人稱.單數》忽略了自身對於社會現象的影響力。
《第三人稱.單數》變化不同手法,深入多種討論的層次,但命題卻是始終不變。固然為觀者提供明確的思考點,但卻失去了辯證的可能性,錯失展開更全面討論的機會。舞作的負面陳述,使得整個故事成為名副其實的葬禮。既然一切終歸死亡,那麼生而為人不如自我埋葬,就如那黑衣舞者自縛於屍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