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原舞者
時間|2022/5/7 19:00
地點|池南國家森林遊樂區
文/盧宏文(年度駐站評論人)
去年慶祝成團30週年的原舞者新推出之作品《Afel》,亦是本次由兒路創作藝術工寮所發起的「劇山計畫」系列演出中,唯一一檔在疫情中仍能如期演出之創作。在原舞者30年的招牌下,本次參與演出的主要創作者、設計及演出者們,皆為相當年輕的面孔,如導演謝浩偉(Lo’oh・Kilang),和編舞邱瑋耀(Dahu・Dakivilaina),頗有令新生代部落文史工作者及創作者,帶著團隊過去的累積往前一搏的氣勢。
而在《Afel》中,此二者的價值觀不斷交織出現,如過去原舞者為眾人所熟知的部落樂舞採集及展演,雖然本次非完整呈現一段完整的祭儀樂舞,但樂舞、儀式及傳統服飾的元素仍在演出中,夾纏顯現。透過新生代創作者的加入,一個儼然更具體的劇場想像於焉成形,段落編排、進退場、走位、電音,以及用以表述情感的現代舞肢體語彙。
後者的加入,或許用以解決一個目前關於原舞者的迫切提問,當原住民族各部落已開始著手進行自身文化的復振工作,那麼原舞者團隊的祭儀樂舞學習和展演,又是為了什麼而持續著?
從過往原舞者的製作中,也可見創作因具備轉化田野素材,且在展演上更具彈性的特質,而成為一種對此提問的回應。如原舞者過去曾與瓦旦.督喜(Watan Tusi)、布拉瑞揚.帕格勒法(Puljaljuyan Pakaleva)及陳彥斌(Fangas Nayaw),以不同族群的故事、樂舞,發展出不同的創作。但這些創作總在演出後,即成為歷年檔案裡的一則過去,很難見到其再度搬演,或是有所承繼。
此狀態來到今年的《Afel》,由於主要創作者與表演者的世代更加年輕,因而斷裂的痕跡越趨明顯。但我所稱的斷裂是一種狀態,它無關好與壞,而是我們可以如何去看見它,在創作中去逼視它。
在演出中,可以看到導演與表演者幾度試圖貼近傳統的面貌,包含導演念茲在茲的七腳川人與七腳川戰役的故事,表演者們也以歌聲或間歇的牽手、踏地去召喚一則在地的故事。但表演者越想入戲,我卻越感受到表演者與故事、傳統的距離有多遙遠,換句話說,正因為如此遙遠而不可及,所以得要如此用力。這幾乎成為任何涉及傳統的展演時,將出現的悖論──創作者及表演者越想靠近什麼,越彰顯鴻溝的存在。
而《Afel》對此也並非毫無意識,現代舞技巧的引入,嘗試為演出者們的情感敘事打造另一種動作的可能。比如重複的手部動作、重複的翻滾撲騰,和表演者攔腰攀附在另一名表演者身上等。但這亦為表演者帶來另一重障礙,往往在執行動作時,表演者已無心力兼顧演出情緒及氛圍,在走位轉換間,也能瞥見表演者的空拍,只是在等待下一個動作的到來。
上述種種,並非意欲指出創作者或演出者這裡那裡,這樣那樣做的不好,即使我前述對演出指指點點,但身在現場的我,完全能體察到整場演出背後,一股不熄的火焰,對於族群、文化與演出。我想問的是,當表演者的身體、聲音與能量表現都在在傳遞著不同於前人的訊息,那麼,你們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麼?透過現有的素材,真正可以被傳遞出來的東西是什麼?如果斷裂是一個共通但又具世代差異的經驗,那麼透過你們的生命看出去,是什麼樣不同的風景?
在《Afel》倒數段落中,有一段所能闡釋、抵達的複雜生命處境,和其它段落比起來遠遠高出許多。表演者的肢體狀態、演出的場地、道具,與演出所欲傳達的訊息相互交織,使該段落不止於再現傳統,不止於傳遞前人故事與精神,而更指向矛盾的,難以被釐清的,對於所謂傳統與文明帶有複雜慾望的精神世界。
表演者在下過雨的泥濘中,揹著一具木頭十字架前行,當它在舞台中央艱難地立起來時,觀眾可以發現垂著紅繩的十字架,宛如一具伐木索道的縮影。面對它,表演者是立柱者,同時也為拉倒它而力竭倒地。此段落中,表演者在泥濘地重複站穩腳步,手裡的繩索溜開又抓回,眼看木柱搖搖欲倒,但又始終矗立,演出者的專注程度,與觀眾的厚實共感,更像是一場現場性極高的行為藝術。
在演出中看到這個段落時,一開始實有點困惑,覺得導演將太多轉折塞在同一個演出者身上,以至於分不清他的本來面目,以及驅使他的背後動機。但或許正因如此,這段演出才會如此立體且飽滿。面對伐木索道及其背後擁有者的存在,它既造成族人生命史的巨大創傷,但又在某一刻起,進入生命史的脈絡中。承繼著這些創傷與異質經驗的身體,走上的是一條前人也未曾想過的迂迴之路,當異於過往的迂迴終於能被指認與肯認,或許路徑亦將逐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