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2/07/01 17:00
地點|富源國家森林遊樂區
文/盧宏文(年度駐站評論人)
「如果土地有聲音」是我在觀看演出時,心裡冒出的一句話,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合理,土地怎麼可能沒有聲音呢?只是平時若不留意,往往會被大腦自動遮蔽掉,視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
《消身匿跡》透過諸多細緻的設計,如同翻土一般,將這些理所當然的存在翻耙上地表層,以聲音的自然/人造的對照,勾連出土地與政治的欲蓋彌彰的假象。
演出開場,舞者Lrimilrimi(巴鵬瑋)手持一支細竹棍,「督、督、督」地敲擊地面,以輕緩節奏引導觀眾步入小徑,路上會見另一名手持細竹棍的舞者劉姵均,她先是利用中空的竹節,以嘴吹出聲音,跟著加入敲擊地面的行列。觀眾跟著兩名舞者往前走,自然環境的音景中,間歇傳出帶有科技感的尖銳音頻又隱沒,聲音裝置設計李德茂與陳昱榮,於小徑兩旁,每隔幾步路放著拳頭大小的發聲器,它們有些傳出自然聲響,如風聲、蟲鳴等,有些則是在人類的聽覺辨識裡,不該出現在自然環境中的數位雜訊高音。走著走著,遠方的兩名舞者自草地上敲擊細竹棍加入,從草地上到水泥地上的敲擊聲,是另一種音色變化,四名舞者匯聚到一塊略大的石頭平面上,輪番敲擊石頭,「滴滴督督」的音響如落泉,亦似某種音樂的起源論。

不厭其煩細述作品開頭的段落,是因為編舞家Watan Tusi (瓦旦.督喜)與共同創作Ising Suaiyung(朱以新),在演出開場即展現創作者與環境對話的手筆,自然環境並非只是演出的優美背景,而是一個該被問題化處理的元素。透過四種聲音的層次,現地自然環境音、自然物件經由人為製造的聲響、人造發聲器傳送的自然聲響與高頻數位雜訊音,詰問出一個非理所當然的「自然」。在人造與自然的多重對照下,也引出關於土地的議題——這裡究竟是意圖粉飾太平,入園需要付費,因而得照顧到舒適度,但又不能喪失野趣的森林遊樂區;亦或曾經是能在此採集、狩獵的森林。
另一個有意思的命題是,人為製造的聲響在何種情況下,被賦予了接近自然的想像。譬如細竹棍敲擊的聲音,就比電路板發出的聲音更靠近自然,但兩位聲音裝置設計卻又刻意將一些收音而來的自然聲響隱藏在現場的蟲鳴鳥叫後,且前者有些是夜晚才會出現的聲景(演出為黃昏時分)。這樣的設計除了考驗觀眾的耳力,也回過頭叩問人造物與自然的邊界何在?
當人類帶著工具在野地狩獵、採集、遊戲與進行儀式,一點一滴的馴服土地的野性,最純粹的自然早已因人類的介入而不復返,但《消身匿跡》透過身/聲所勾勒的,是我們如何調配人與自然的關係,一種人類意志讓出更多空間的想像。

演出的宣傳文字中,有這麼一段「形成歌謠之前聲音是什麼?形成語言之前環境是什麼?」也能看出人(歌謠、語言),與自然(聲音、環境)間的互動關係,有著層次上的區分,前者相較於後者,人類介入、組織的比重更多。隨著演出的發展,全員匯聚的舞者們在大石頭與草地上追逐嬉戲,圍圈喊著節奏尬舞,歌謠與語言(演出者發出彼此能溝通的聲音)的複雜程度稍稍提高,逐漸形成歌與動作搭配的樂舞,以及團體遊戲。【1】

至此,舞作的結構發展大致底定,樂舞與遊戲的形式維持低度的變換,不再增加複雜度。這或許與Watan在謝幕時所說,想要透過舞作去瞭解,「獵人們走在獵徑上,會聽到些什麼?」有關【2】。人的介入,與人造物在自然環境中,需要如同獵人般,降低自身的身/聲表現,以獲得對整體環境的更多感知。
我認為是這樣的比喻,令《消身匿跡》讓渡出更多空間,以讓環境滲入演出中,但這樣的比喻同時是危險的,獵人在山林裡的蹲伏與等待,最後累積出更深的狩獵哲學與智慧,當然還有山肉。那麼對於編舞家與舞者們而言,在山林中的低度表現,最後又將萃取出什麼?如果獵人能在山林中,不斷思索自身與環境的關係,對於創作者和表演者而言,在以獵人做喻,但又不真的成為一名獵人的初步提問後,下一步提問會在哪裡?
TAI身體劇場的團員們,在戶外,比過往在劇場看到的他們更加亮眼。鏡框式舞台上,有時顯得格格不入的韻律感,在自然環境,竟是如此貼合著呼吸,形成一種安穩的節奏。特別要提的是,本次製作中加入的三名東華學生們,也在共同訓練的基礎下,抵達與團員們相似的質地,學生之一的劉姵均尤其能進入一種緩慢的時間流速裡,如岩石般沉穩。
結合上述兩段的觀察,我大膽的猜想,獵人平時的低度外顯作為,為的是積蓄能量,以應對隨時出現的獵物或險境。如果環境中的危險作為獵人活下去的試煉,那麼如何在創作中拉出危險的向度,會比表層的比喻模擬,最終形成一個過度安定的結構來得更有動能。這個可供探勘的向度或許包括,編舞家與舞者們如何應對土裡的蜘蛛、火蟻,以及帶著自我投射而來的觀眾。
註1、據編舞家及其他在現場的觀眾所言,07/03的演出場次,在作品結構上,有著大幅度的調整,與本篇評論所描繪之演出有諸多相異之處。
註2、記憶中,編舞家發言的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