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
演出:人尹合作社
時間:2022/7/31 10: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烏梅劇院
《一字一世界》
演出:両両製造聚團
時間:2022/8/21 10: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烏梅劇院
文/謝鴻文(兒童劇評人/兒童文學作家)
釐清寶寶劇場特徵
寶寶劇場在臺灣的發展雖然已經十年,但因從事創作的團隊仍不夠多,觀眾對寶寶劇場的概念與接受也還在建立,所以若說寶寶劇場在臺灣仍屬小眾,並無貶抑,僅是反應市場現況而言。
再則,關於寶寶劇場的界定、本質、創作意識與手法猶待釐清,可是國內目前相關的論述引介,除了左涵潔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的碩士論文〈黑暗中就已經開始――寶寶劇場探究〉,以及謝鴻文《兒童戲劇的祕密花園》有一專章討論以外屈指可數。
寶寶劇場簡單地說,絕對不是電視幼幼台那種唱唱跳跳給幼兒看的律動表演,也不能是許多幼教科系刻意將兒童劇低幼可愛化的簡單模樣;寶寶劇場形同一般劇場規格,必須是以一個藝術創作的心態去創造,用符合嬰幼兒視野的角度去設計,旨在透過表演引發嬰幼兒的感官與想像,刺激其大腦認知學習,奠立未來的創造力基礎。
簡而言之,若不把寶寶劇場當作藝術看待,只是將它當作帶嬰幼兒玩玩互動遊戲,實為嚴重的誤解!基於此,我才認為寶寶劇場的創作比起兒童劇場難度更高,創作技術各層面都必須更仔細費心考量。
人尹合作社與両両製造聚團可以說是臺灣目前從事寶寶劇場的雙頭馬車,今年「2022華山親子表藝節」兩個團隊同時有新作呈現,當她們並肩同行很容易被看作互相較勁,不過我並不這麼看。與其說她們是瑜亮競爭,倒不如說是有種相依共生,卻又各自獨立互相砥礪的同伴,對臺灣仍漸進發展中的寶寶劇場來說絕對是好現象。
要討論人尹合作社《馬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和両両製造劇團《一字一世界》這兩部作品之前,不妨先概括一下兩團的作品略相似的特色:從肢體舞蹈出發,將身體置入帶有遊戲性的空間,帶領嬰幼兒的感官接收刺激,進而引發探索世界的想像與認知行為。在舞蹈多於戲劇的成分之下,表演者的身體動能如何詮釋情境概念,又如何與嬰幼兒們互動親近,自然成為觀察的重點。
因此我想進一步嘗試分析這兩部作品怎樣在寶寶劇場裡探索身體的形與意,以及如何透過身體延展的形與意,組織架構成整部作品的形體骨幹與意旨。
遊走危險邊緣的身體技藝
先說人尹合作社《馬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此乃她們寶寶劇場三部曲的第三部。經過《馬麻,為什麼房子在飛?》、《馬麻,不見了!》的試探實驗,既是關照嬰幼兒的身心發展特質,也像團隊自身一步步的成長階梯,來到第三部曲《馬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站在嬰幼兒的角度來看「長大」這件事。
要表演身體的長大,可以創造出如在母親子宮裡的蜷縮,呱呱墜地後的仰躺與四肢舞動,會跑跳後的自由奔馳⋯⋯,這些屬於形上的表現姿態,非常柔韌,也非常活潑,確實處處扣合著嬰幼兒身體長大發展的狀況。
長大,也是心理意識上成長成熟的動力增進。如同Jane Roberts所言:「當你是個小孩時,你知道你朝著成人成長。因為相信你未來將具有的能力,使你能維持生存,也就是說,你毫無疑問地視自己是在一個學習與成長的過程裡。不論你遭遇什麼,你都是生活在一種崇高的心靈空氣裡,在其中你的存在(being)得以充電而發光。你知道你是在一種變成(becoming)的狀態中。」 【1】意識注視自身變成的狀態,這般哲學深沉的思索,連接起心靈與身體的二分,在孩子身上最明顯的例子就像這部作品裡的一個片段:穿起大人的高跟鞋,學大人走路,便以為自己長成大人了。這種帶有扮家家酒趣味的角色模仿,讓孩子的成長意識不脫遊戲性,但心理的期盼可以內化成孩子的某種成長動力,催化增進自我的認同。
類似高跟鞋這般具有象徵性的物件,也見於沙漏。沙漏固然可以成為時間單位的量化計算,時間的消逝等於成長同時,沙漏下層沙子的堆積,似乎又巧妙隱喻著成長是各方面學習的累積。
而物件的寓意經由身體詮釋,便是常見表演者有時蹲下後伸展雙手,像種子發芽成長的模樣;有時輕盈的躍起,像在迎接長高的雀躍;又常輕柔的匍匐垂地,像點點沙粒(象徵智識)在穩固凝聚。當然,我們也不能忽略此演出中的舞台布景裝置。彷彿水滴、雲,及其他難具體言說是何物的懸掛布景,其存在乍看與演出之間聯繫薄弱,可是只要熟悉水的生成循環原理,和人類成長的有機現象亦有吻合。
通過物件的象徵隱喻,寄託創作的命題,但就嬰幼兒來說,當然還不會理解創作者背後的用意,他們只是把視覺所見的一切都當作玩具,都好奇想觸摸。這便構成寶寶劇場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為了嬰幼兒的五感先被觸發,得以全面的探索認識世界;因此看待寶寶劇場,不宜用嬰幼兒「看不看得懂」作為審美標準。
然而,嬰幼兒雖然還無法解析被設計過的舞蹈肢體動作承載的抽象思想、情感,不過就一些日常肢體語言的顯化,例如當表演者伸出雙手如擁抱的姿勢,嬰幼兒能夠明白接收,甚至直接給予回應。但身體作為表意工具,在寶寶劇場裡也有必須再斟酌商榷的範疇,比方這部作品裡出現新馬戲式的三人相疊如風車大旋轉,當身體技藝被挑戰完成,固然可以看出表演者的專業素質;只是就寶寶劇場演出來衡量,這樣高度危險,可能產生模仿效應的動作,會製造出微微的不安,就與寶寶劇場慣習提供的溫柔安全感風格背道而馳。
用身體表現心意
相較於《馬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有成長為主軸的思維貫穿合成三部曲,両両製造劇團《一字一世界》則是全新的命題創作。以身體來表達漢字的象形特色,任身體姿態曲折流動似書法,過去我們已欣賞過像雲門舞集《行草》、《松煙》、《狂草》,組合語言舞團《運墨、飛白、舞中行》等作品,將漢字書寫時的曼妙氣韻,與身體的韻律靈動融通在一起,任舞台空間化成絹紙揮毫出視覺立體的美感。《一字一世界》無意去擷取中國美學這一底蘊特徵,而是偏向先「看圖識字」般的引導著嬰幼兒一字一字,一筆一劃去認識漢字與符號指涉的世界。
於是我們會看見三個表演者,分別代表字形筆劃,有時是點、橫、豎,構成「雨」字,輔以音效和雨滴降落的動作映襯,圖像意義的創造便完成。有時是撇、橫、豎,構成「木」字,加上鳥鳴叫聲烘托,想像連結自有依歸⋯⋯。倘若以為這部作品只是要展示人體組合的一個又一個文字讓嬰幼兒提早習字,那又狹隘與小看了此作品的企圖。
回到象形文字的源頭,造字的哲學含蘊著天地人合一、敬凜自然萬物生靈的行為觀察反映,所以日、月、山、水、火、土⋯⋯,諸多的文字皆是對自然感應後的刻畫創造,表現在這部作品裡就成了運用大量的光影、色彩、聲音(音樂,包括現場的演唱)、物件等元素去堆疊出世界的繽紛萬象,同時傳遞人與自然融合的美好。
有了文字發明,可書寫記事之後,象徵文明演進。以此再看人的成長,識字習字後,不也代表著跨進成長的一個門檻。而還沒正確學得寫字,手部肌肉發展也尚未完全的孩子,拿筆塗鴉隨性便是他們感知書寫,體驗創作的一種遊戲,會帶來怡悅。這部作品沒忘記這個塗鴉的過程,因此光影投影的白布幔,也能成為塗鴉牆寫字或畫圖,讓線條任意揮灑,讓快樂擴散。
在劇場裡,看見所有的動作皆彷彿拼圖,一片一片組成創作者的意念。誠如James Michaeal Friedman指出:「舞蹈媒介(dance medium)即動作本身(movement)這種觀念,已經開始贏得普遍的承認,而不再是什麼神祕莫測的事情。舞蹈動作就像其它任何審美反應一樣,可以被觀眾感知程包含著自身存在的理由。動作本身獨立並區別於布景(decor)和情節(narrative),直接了當地傳達著編舞家的情調和意念(idea),以及舞者的個人價值(individualistic merit)。」【2】 合契於整個作品的氛圍,看見三個表演者整場演出盡情展現宛如風的逍遙自在,輕巧自如,時時充滿著歡愉享受於當下,甚至懷著愛――對嬰幼兒觀眾的愛,所以演出時經常浮現的親切溫暖笑靨和嬰幼兒肢體柔和相觸,至為美麗動人!
更有意思的是,演出尾聲拿出的「愛」字卻少了「心」,再以此作為演後延伸互動。尋找「心」的過程,其實已朗朗明示寶寶劇場的精神――必須在有心,給予愛的狀態下,通過藝術媒介去圓滿。
寶寶劇場以愛擁抱嬰幼兒,不把他們當作一群無知的小人兒,絕不刻意浮誇或裝可愛來討好嬰幼兒,能夠維持在「自然」的狀態,沒有自廢武功忘記藝術本質的端出藝術作品,然後才能與嬰幼兒對等交流尋找共鳴與感動。
最後再說《一字一世界》場中主要的懸掛布景,就像是嬰兒床邊常見的音樂鈴,或可以訓練手部肌肉有拉環的裝飾玩具。如同前面說的物件具有象徵隱喻,這個高掛的布景雖然不能讓嬰幼兒直接去碰觸拉扯,然而經由視覺喚起的熟悉記憶,再看著表演者也能將懸掛物取下,結合表演動作幻化出千形萬狀,審美產生的模仿,遂能回到生活去學習應用,開啟更多想像力與創造力。
另外就是場內外無所不在的紙,在演出前所有觀眾就被邀請參與紙的塑形,可以揉,可以撕,可以摺,此舉有助於嬰幼兒手部肌肉發展,也讓紙與字的關係得到呼應。不過,觀眾用紙創造之物,若能進一步都運用在演出中發揮作用,也許更能把創作生產的「賦權」一起交給孩子,那參與也更有意義了!
結語
在寶寶劇場裡,我們也會看見的表演是來自於可愛的嬰幼兒們。這群還用爬的,或者已經會跑會跳的孩子,從來不會乖乖地安分地坐在原地,事實上也不需要求。所以寶寶劇場的演出空間,總是打破劇場的禮儀規範,允許孩子的特權。
看他們追著表演者,或者學著表演者的動作,小小的身體已經浸沐在藝術之光彩裡,但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僅僅像是一枚逗號的轉折,還不是完成,因為他們還在成長。也因為這些小小身影的參與,讓寶寶劇場總是使人不自覺帶著甜蜜微笑觀看著。
人尹合作社和両両製造劇團願意持續用寶寶劇場陪孩子成長,其情可感,除了對身體的形與意繼續深鑿掘探之外,還會不會有什麼樣的實驗、跨域碰撞,不知又將長出怎樣的美麗之花來都讓人衷心想望。
【1】Jane Roberts著,王季慶譯《心靈的本質》,台北:方智文化,1997,頁16。
【2】James Michaeal Friedman著,歐建平譯《舞蹈審美說》,台北:洪葉文化
,1997,頁142。
主編小註:鑒於近年國內可見若干寶寶劇場的創作發表,處於摸索發展中,諸多的創作手法與美學思維,應有更多的對話和討論。非常感謝資深劇評人謝鴻文的投稿,分享他對於人尹合作社和両両製造劇團於2022年暑期演出作品的細密分析,提供我們一起思考。
在此同時附上本網站之前與寶寶劇場相關的報導、評論連結:
秦嘉嫄〈不「紙」是寶寶劇場〉–山東野表演坊《來我的房紙遮風避雨》
|https://gourd1996.com/2022/07/10/%e5%b1%b1%e6%9d%b1%e9%87%8e%e8%a1%a8%e6%bc%94%e5%9d%8a%e3%80%8a%e4%be%86%e6%88%91%e7%9a%84%e6%88%bf%e7%b4%99%e9%81%ae%e9%a2%a8%e9%81%bf%e9%9b%a8%e3%80%8b/
文字/ 曾冠菱 訪談/ 曾冠菱、陳瑞婷【疫生藝滅?】〈短暫熄燈中,堅韌發亮的點點星光——專訪左涵潔〉
https://gourd1996.com/2021/09/15/%e3%80%90%e7%96%ab%e7%94%9f%e8%97%9d%e6%bb%85%ef%bc%9f%e3%80%91%e7%9f%ad%e6%9a%ab%e7%86%84%e7%87%88%e4%b8%ad%ef%bc%8c%e5%a0%85%e9%9f%8c%e7%99%bc%e4%ba%ae%e7%9a%84%e9%bb%9e%e9%bb%9e%e6%98%9f%e5%8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