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日出身體劇場
時間|2022/08/28 15:00
地點|上上下下材質劇場及美術園道周邊(臺中市西區五權西三街21號三樓)

文/鄭得愛(年度駐站評論人)

「日出身體劇場」自2020年創立,從團名可窺見創團者在天地時序的精神面有上昇、創造性的嚮往,與其清新中帶著暖意的質地,透過個人身體與劇場性的探索與來實踐「舞蹈」的可能。而《人人》( Two Human Beings On A Boat)作為「創團首演」,也勢必乘載「日出身體劇場」在藝術展演目標的核心關注,除了將「人」連結為與廣袤自然界相呼應之特別存在的看見,也進一步拉出了複數的「兩個人」在親密關係中的豐富互動。值得一提的是,舞團從草創至今發展出穩定接觸他者的例行課程、該作品有溫度的演出介紹文字,乃至此次控制在約二十位觀眾,「從室內跳到室外」的「移動式展演」之演出規模,甚至演出前在觀眾入場處的「現場暖身」、演出後一同散步回到集合處的隨意問候,都呈現出打破傳統觀演界線、對「觀眾」甚至「大眾」連結、對話、分享的看重,將作品的親近感外溢至整個展演空間。

帶著期待的心情前往,一方面有幸發現以非主流售票系統獨立宣傳的演出資訊,成為一場只有近二十位觀眾的一份子;另一方面則是展演空間的安排頗具巧思,演出分為室內與戶外,前者位於台灣美術館南側的透天建築,一樓為閒置展覽空間,二樓是為演出贊助大地色系棉麻衣料的質感服裝店家「小雨的兒子」,三樓則是大約三十坪鋪著黑色地板的替代空間「上上下下材質劇場」;後者位於在五權西三街、四街平行包夾著美術園道區約莫兩百五十公尺的移動距離,這當中,不管是原始自然的樹幹、草地、花叢,或是現代文明的斑馬線、電線桿、公園座椅、公共自行車、電箱,以及休閒戲耍的溜滑梯、單槓,都成了表演者實驗的素材與場景,在走走停停的移動中,兩位舞者或坐、或站、或爬、或跳的穿梭舞蹈之中,雙人舞的互動讓人聯想到歌舞片《萬花嬉春》自在愜意。

若室內是提供「購票觀眾」較為「正式」的演出場域,從一開始走上樓梯的伏筆,乃至第一段演出後的集體移動,走下樓梯、走出門口、第一次過馬路(僅數步之遙),則是一種預示著即將行動的「過渡儀式」,引領觀者走入更為「非正式」、路線隨機的日常空間。《人人》以「街頭」表演之姿與各種路人相遇,令筆者在這魔幻寫實的表演當下,產生了遊走於寫實/超現實、精緻藝術/大眾藝術、購票觀眾/路人觀眾、戴口罩/全臉曝光、自然/人造……等邊界的撞擊美感,筆者身為正經「為觀演而移動」的一份子,當都會型大廈、藝文空間、巨型選舉看板、政見標語與公共園道、花草樹木共存;當辦公勤務、看展聚餐、散步運動等裝扮的人士偶然擦身、停駐、談論所見、甚至一起同行,在打破傳統「鏡框式舞台」之「環境劇場」的思維下,除了空間畫面與生活場景、緊密結合的藝術性呈現,更會強烈的感知到作品長成於某種城市發展脈絡、整體社會變遷的動態時空。我想,不管這是否為創作者在美學形式的判斷過程有意識的選擇、組合、解構,但因著環境劇場「無處不表演的」開放性,勢必讓演出增添不少具有即興精神的意外驚喜和屬於觀者的再詮釋。

回到演出,開場由表演者林寶寶與陳品延踏入室內表演空間,陳品延以男友的身份朗讀親筆寫下的「情書」,讓觀眾不僅在文字堆疊的時間下「聆聽」到承載著伴侶關係的私密點滴,更「注視」到站靠在牆邊的收信人/女友林寶寶因信件內容所展露在臉部肌肉的種種情緒,期待、羞怯、會心一笑、喜悅、爆笑、感動……。接著,兩人在浪漫的慢爵士音樂下,跳起了優雅緩慢而默契絕佳的雙人舞,在身體力量給予、纏繞、放鬆的過程中,筆者開始對兩者的權力關係感到好奇,若單從的林寶寶高於陳品延的身高、舞蹈動作的先發、個人特質的外放,以及導演角色上,會直接聯想到其「女性主義」主導的色彩,但若仔細觀察陳品延的配合承接、溫柔內斂,以及兩人不時出現俏皮玩味的互動,則能窺見他們處於一種非僵化、持續流動、既能自成主體,又能合而為一的「伴侶關係」,以一種「舉重若輕的玩伴感」延續著。

因此到了室外,當古典、爵士、現代的背景音樂穿插播放,在沒有語言的情況下,表演者混雜了「當代舞蹈身體、馬戲道具、動作與行為」,更加自由在空間中推進、熱烈邀請觀眾走入他們的「遊樂場」。對比表演者總是能即興的穿梭出每個當下最舒服的路徑,溜一下就過去,觀眾們則從小心翼翼的排成一列集體跟著表演者移動,到有如嘉年華遊行的興奮過馬路(也同時意識到被路人注視的雀躍),最後也索性四散的選擇最好的觀賞視角與踏步軌跡,一同在表演者走走停停的跳躍起舞、物件戲耍(如:Contact Poi、Contact Staff)、與環境的互動中,將整座由敞亮樹林與都會步道合成的現代公園,想像成一艘出航遠洋的大船,航入繽紛多彩的世界。

有趣的是,延續「大船」的意象,演出前的天氣也與之呼應的斷續下起小雨,對於此場表演的空間設定來說,雨的來臨與否,需要冒險;對於親密關係如何回應外界變動、干擾的挑戰,而保持內在的動態平衡更是如此。當空氣與草地經過「水份」的充盈,讓整個場域有了微濕而清新的質地,在各自獨舞與雙人互動中,實驗探索的創新、衝突長成的耐力、互相依靠的愛意……都成了一種關係的滋潤。所以面對表演當下來自環境現實的不穩定與意料之外,他們可以或皺眉、或微笑的坦然展露演出當下的困惑、搞笑,用最直覺的方式輕鬆應對,好像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兩人所專注進行的。演出的尾聲,有堅定沈穩的自我表達,也有一動一靜的默契對話,當兩人以清澈年輕的目光散著看過人群,最終收束在彼此的對視,帶給筆者一種竭盡所能給予、被給予,親密卻不黏膩的感受。

演出結束後,每位觀眾(甚至因為看到精彩演出而驚喜的幸運路人)都獲得了一袋古早味的紅茶、冬瓜茶冰,延續《人人》的清爽消暑,讓大家自由攝影、交談、步行回到室內場館,微甜冷飲的笑容,在短短不到一小時的演出中佔了好大部分。回到如古早味冷飲般的愛情、友情,或更廣義的「情感」,放到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仍是身為一個「人」歷久不衰的重要課題;海上的航行或陸上的耕耘,很多時候都需要夥伴的同行、甚至群體的協力,得以在各種感知的分享與共鳴中,獲得更大的滿足感與動力。不論是情人、是玩伴,或以上皆是,在對親密關係的普遍渴望中,都將因著彼此持續探索、共同創造的努力,讓有幸相遇的伴侶揮灑出更多元精彩、與眾不同的樣貌。在此,筆者窺見了創作者林寶寶從「親密關係」的細膩體驗中,所提煉出《人人》既扎實深沉又輕巧可愛的定調,也感受到了兩位舞者在一來一往的身體語言中,還年輕、還炙熱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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