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鐵支路邊創作體《轉生》
時間:2022年11月11日(五)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李橋河(2022表演藝術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獨角戲《轉生》受到小說《歐蘭朵》的啟發,由旅台美人女演員卜凱莉(Katie Partlow)演譯一個男孩長成男人、又變成女人的故事。創作者以自身經驗提問:在台灣「頭髮剪了就接不到戲了」的處境下,儘管女性參與政治或經濟活動的身影已慢慢浮現,但如果歐蘭朵真的生活在當代台灣,是否仍舊無法自在地表達自己所想表現的性別氣質?若真如此,那麼「性轉」究竟提供的是一種解脫還是另一項折磨?於此,創作者希望從《轉生》一作中,帶領觀眾窺見男人和女人被養成的過程。【1】
事實上,這本由英國著名女作家吳爾芙在1928年完成的原著經典,後人對其的改編在此並非首例。然在本文中,我並不意圖縱覽《歐蘭朵》橫行文學、電影、戲曲、抑或戲劇的跨越,反而更希望能承接過去對於該作跨文化轉譯的討論,進一步將《轉生》一作脈絡化進對於其改編、翻譯與重寫的追查之中,進一步了解這部作品在台灣演出所可能代表的意義。
困於意識之間:物件、獨角、與非實物表演
讓我們先就《轉生》的結構談起:全作由宛如吟遊詩人般的毛毯民宿老闆(娘)揭開序幕,他/她招呼著觀眾進入,也在最後招呼著觀眾離開;在這之間,他/她娓娓道來傑西(Jess)前半生作為男孩成長成男人的歷程,以及後半生當他離家「轉生」成為女人後的轉折。
作為男孩的傑西,在美國自家農場和棒球場上被培育成為男人:一方面,他穿著幸運內褲馳騁球場,身穿寬鬆球裝、手戴棒球手套,為了團隊榮譽奉獻自己、挑戰極限;另一方面,他也在自家農場含著眼淚,默默隱忍自小陪伴的牛隻犧牲成為盤中飧而永遠離開。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被父親粗暴植入「眼淚是兔子獨有」想法的他,在看到這個如老鷹般男人因擔心自己而留淚之後,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順從和憤怒,從此決定離開家鄉。之後,作為女人的傑西遠到台灣,學習起窈窕身姿來享受可愛紅利:她玩性大起地戴上假髮、穿起洋裝、套上跟鞋、又化起豔妝,她模仿著女人應有的婀娜多姿,展現出熱情洋溢、賣弄風騷的面貌。這時的她,深深感到當女人的自在——只要夠可愛,別人自然就得為妳服務。但與此同時,她也感受到周遭旁人對她的指點比畫,深怕「拒絕」成為讓她不再女人的噤語,於是只得選擇在閃爍的眼神下隱藏真正的自我。
面對這場轉生,與其追問「為何」轉變,創作者更意在追問兩種生命狀態究竟「如何」與自己的性別氣質自處。在這場獨角戲中,描寫著傑西在性別探索中的意識轉折,專注在原生家庭裡雙親等重要他人的影響:他共感著父親強裝的剛強,她不捨著母親默默的陪伴。在這裏,傑西以各種象徵男女的物件和裝扮妝點自己,切換著聲音語調和身體形態,進一步玩弄性別變裝的符碼。透過獨角戲以各種非實物表演來帶動情節的敘事手法,好似是聚焦思想、情感而非由事件引領的意識流串接,同時也像是傑西正困於意識之間的自我之中,正在努力與外在環境進行一場自我辯證的拚搏。
跨文化翻譯做為重寫:從旅行到移居
於此,創作者意圖描繪的,是一種「我們都在受苦」的狀態。傑西在美國家庭內感受到的男女二元,又到了台灣感受到性別框架的窠臼與限制;因此,無論身為男性的他、抑或身為女人的她,從來都只能是一個輸家。然而,這引發了我下一步的思考:美國的性別經驗,是否真能夠在台灣找到跨越和流變的條件?
對此,創作者似乎提供了一個相對悲觀的回答。相對於原作描述主角從英國到土耳其的流浪旅行,本作提供了看見美國到台灣的移居路徑。更具體來說,《歐蘭朵》透過來到土耳其進行的性別跨越,正呈現著一種取消和解構其意義和性別認同等一切客觀、穩定和功能的主題,在這場東方主義視角所催生出的旅行隱喻【2】中,再再表現了跨越疆域/界的中間性質;然而,《轉生》中的傑西則在移居台灣的過程中,加入(而非超越)了另外一套男女二元對立的框架,反而摻和進另一場無法真正帶來多元異質的窘途。
這樣的困境,我們可以從母親寄來的拼布毛毯看見一二:在母親手織的拼布毛毯裡,隱藏著傑西作為男孩、甚或成為男人的秘密,這些與生命歷程都與家庭成長親密相連。然而,拿著這毬毛毯,傑西只能將它收藏進自己的生命記憶寶庫,並且回應著另一套阻斷流變、強化疆界的框架。當這些被性別化的物件所拼組的毛毯之上,透過傑西的生命歷程被脈絡化回歸男女二元對立的代表,於是這不僅從一套性別二元系統移植到另外一套性別二元系統,更從位置再度回到位置,失去了穿梭其中或者探索其外的空間——於是,又再一次地重複深化和再製這套對立結構。「作為一個不美不台,同時,又美又台的美籍台灣人,我很理解傑西對自我認同的困難和矛盾。」【3】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創作者將自己處境移情到傑西身上時所面臨的難題——儘管我們可以看見傑西父母對於他/她建立性別意識的判斷和阻撓,但卻不見傑西如何真正挑戰和跳脫出這套禁錮牢籠。
在演出尾段傑西自問:「這只是我人生的一秒鐘而已,那其他時間呢?」於是他/她卸下包裹脆弱自己來加以保護的武裝,脫下在面對生存時不能表現表情、情緒的面具,現在的他/她,「不要生存,只想要生活。」這時的傑西,終於覺得自己就像是麵團一樣,綿密、柔軟而充滿可塑性,在一條成為男性和成為女性的養成之旅,他/她自我探問是不是有不必做出迎合他人的選擇。
最後,讓我們再次回到標題「Son, Don’t Throw It like a Girl!」,這是在本作中唯一一句以英文完整表達的句子,清楚陳述了性別建構的源頭及其成果。於是,《轉生》意圖帶領觀眾重新檢視兩種性別狀態的畫地自限,透過對其出身和養成的反省,重新組構對於自身性別認同和外在表現的認識。就在意識和夢境之間,正如同毛毯民宿所提供一扇扇門所開啟的不同視野,這正也提供了一道道選擇的難題:在每一扇門後,都隱藏著不同的秘密,同時也揭開不同的選擇,或許有的門適合向外開敞與人分享,又有些門只能向內閉鎖為自己而開,然而無可諱言地,它們都完整而構成著自我的部份。於此,或許我們可以看到:真正的「轉生」,似乎正巧流淌而存在於這一道道的選擇之間。
【1】見於Opentix節目說明。
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39817260606119936
【2】見胡錦媛。〈旅行隱喻:《歐蘭朵》〉。《文化越界》:1(3),2010。1-30。
【3】見於鐵支路邊創作體臉書粉絲專頁。
https://www.facebook.com/tigiloubeen/posts/pfbid0LHh893SdZoT4UEnLW6pAZdHCiSkwJ66wP7xjaTTeHtY7QJiwNzo2HsER7NtXPpjb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