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斜槓青年創作體《富貴Hù-Kuì!大旅社》
時間:2022/10/29(六)16:00
地點:張輝美術館
李伊蕙(2022表演藝術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當城市的地景在時代變遷中遞嬗,我們如何記憶那些被時光邊緣化的空間,與其中的日常?
大德街位在熱鬧的西門路百貨商圈,和特色小吃林立的海安路之間,是一條鋪著紅磚的尋常小巷,張輝美術館就座落其中。美術館的前身是一棟荒廢多時的六十年老屋,在藝術家張振輝的改造之下,重生為個人工作室與展示空間[1]。不知是受限於預算,抑或希望保留一些老房子的韻味,建物外牆是新漆的嫩黃色,老式湖水綠大門、窗楞和欄杆間或夾雜著棕紅色的斑駁鏽痕,牽牛花藤蔥鬱一片,盤踞房子立面的一側,乍看宛如綠色流瀑從三樓陽台垂瀉而下,粉紫色花朵點綴其間,組成一個色彩豐富、新舊交融,散發著生命力的老屋。
10月29日下午4點,《富貴Hù-Kuì!大旅社》在此限期開張。
《富貴Hù-Kuì!大旅社》(以下稱《富貴大旅社》)是斜槓青年創作體繼2020年《香蘭男子電棒燙》之後,再次於非典型表演空間推出,同樣以臺南在地文化景觀為題的創作,透過作品帶領觀眾進入隱身的城市角落。作品的時空背景與前作近似,同樣錨定於1960年代的臺南,不同的是,前一次的故事場景是傳統理髮店[2],這一次則是中西區的舊旅社。中西區做為臺南的觀光熱區,星級大飯店和特色民宿此消彼長更迭不輟,有點過時的「旅社」在喧囂的夾縫之間,通常不會是遊人首選,卻保留了特別的城市記憶;《富貴大旅社》即是這些記憶的化身,演員則是嚮導,引領觀眾一起探尋隱而不見的城市一隅。
演出開始前,觀眾被一一引導至美術館斜對角的一家酒吧門口驗票,一陣等待後,行李員裝扮的工作人員無聲前來,發給現場觀眾一張印有各種顏色和房號的卡片,那是進入旅社的鑰匙,每次僅5至6人獲得邀請;觀眾手持著不同顏色的房卡,在行李員沈默的帶領下分三個批次依序進場,最後落座在一樓大廳。
進入燈光昏黃的大廳,首先啟動的感官是聽覺和嗅覺,耳邊傳來舒緩的樂音,鼻間縈繞著淡淡的花露水香氣。待眼睛略為適應光線後,環顧四周可見撥盤式電話、花卉彩繪玻璃檯燈、卡帶廣播錄音機、泛黃的手繪臺南美食地圖,以及佔據了大半面牆的老照片等,這些充滿時代感的物件擺設,與花露水的氣味和音樂互相呼應。另一面牆上掛著一幅世界地圖、一幅臺灣地圖和幾個顯示世界主要城市時間的鐘,指針雖然仍在轉動,但旅社的時光卻彷彿是停滯的,兀自靜止於時空的裂縫之中,唯有店主人阿芳用來登記旅客資料的筆記型電腦,連結著旅社與現實世界。透過復古的大廳場景,我們不難想像鼎盛時期的富貴大旅社曾經如何輝煌,也可以理解它營運困難的現況,不得不改變經營模式,徵求長期住客來維繫生存。
類似這樣光線昏暗的老舊旅店,如今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城市的火車站或舊城區周遭,深色的玻璃門,門外字體碩大的標價立牌,提供過夜住宿和短時休息服務,價格遠比市面上其他住宿選擇便宜許多,然而一般旅人通常只是匆匆路過,鮮有勇氣踏入。城市裡的住民也將這些空間視為龍蛇混雜之所,不輕易靠近,影視作品更助長了大眾對旅社的刻板印象—弱勢、貧困、非法交易和犯罪,仿佛那裡群聚著被主流社會驅逐的人,我們最好敬而遠之。旅社依然存在,但我們用視而不見的姿態,將其區隔於生活之外。富貴大旅社將這些被忽略的角落,被淡忘的記憶,以搬演日常的方式向我們敞開。
《富貴大旅社》的演員都帶著全臉面具,沒有語言對話,只能依靠肢體動作來推展戲劇動作。劇中的主要角色共有四人,分別是旅社主人阿芳、阿芳的孫女奈奈子、男性住客昭雄和女性住客小姐。開場時,穿著深色服飾,幾乎要與陳舊陰暗的大廳融為一體的阿芳,獨自在場,凸顯出旅社的冷清,和某種生活型態的沒落。隨著阿芳的孫女奈奈子、住客昭雄和小姐陸續到來,原本靜謐且褪色的空間才逐漸鮮活起來。
旅社一樓是接待大廳兼餐廳,是人與人交流的公共空間,二樓是旅客們和奈奈子的房間,屬於個人的私密空間。筆者認為創作團隊有意運用空間的屬性,營造出一個人對外與獨處時的差異,如果說一個人在一樓大廳的表現,是其面對外在世界的樣子,那麼二樓房內揭露的便是個人私密的內在樣貌。
房客們從阿芳手中接過房間的鑰匙,一一上樓安頓,觀眾則依房號卡的顏色再次分為三組,由行李員帶隊上二樓,輪番進入奈奈子三人的房間參觀,並且與演員進行互動。
筆者首先進入的是男住客昭雄的房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地的紙團垃圾,和牆上的巨幅女子肖像。昭雄遞出一封喜帖請觀眾幫忙拆封,看到喜帖上的新人照片,他大為崩潰,傳來喜訊的正是肖像中的人;他開始邀請觀眾一起用力撕扯喜帖,情感反應之激烈,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其實是個典型的恐怖情人。
接著我們來到女住客小姐的房間,看到貼滿牆面的彩色便條紙,上面寫著詳細的讀書計畫和勵志標語,小姐身著輕便的家居服,正端坐在書桌認真地複習,但觀眾的到來似乎有點讓她分心。她從抽屜裡倒出數瓶指甲油,要我們投票為她挑選顏色,擦完指甲油後又和我們分享她的少女漫畫蒐藏。顯然表面上打扮講究,對服務要求的小姐,私底下也有質樸隨和的一面,和一些不為人知的少女心。
奈奈子大概是劇中唯一一個,在一樓大廳和二樓房間內,都展現出一致企圖的角色。房間的裝飾,和她的衣著一樣閃亮浮誇,與旅社的低調黯淡形成對比,反映出她追求的是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牆上顯眼處貼著「奈奈子逃跑大作戰」的條幅,踏入這個房間的觀眾,都成了作戰指揮中心的一員,一起幫奈奈子謀劃逃跑的地點;我們同時也是她的逃跑基金募款對象,看著她使出渾身解術,期待早日擺脫旅社工作和土氣的制服,奔向嚮往的遠方。在參與逃跑計畫的過程中,我們那屈服於現實而早已沈寂的理想和衝勁,好像也被喚醒了一些。
在沒有語言對話和臉部表情的演出之中,除了演員的肢體動作外,配樂音效、氣味和身體知覺等其他感官的體驗,在觀演過程中被重複強調,扮演了豐富故事背景、形塑人物性格、推進劇情和烘托氣氛的重要角色。其中嗅覺的設計尤為特別,阿芳打掃時噴灑花露水,既展現了她的懷舊,也凸顯旅社的過時;昭雄在屋內瘋狂按壓防蚊液,除了點明旅社的住宿環境欠佳,香茅濃烈刺鼻的味道也與他偏激的內在情感形成呼應。
從劇中人物的生命故事裡,我們可以歸納出「重生」這一主題。聚集在旅社裡的人,多少可說是被「淘汰」的人,被時間、單戀的人或當代社會,但他們仍然尋求一個重生的契機。阿芳想留住昔日回憶,希望旅社繼續營業,因此改變了經營的策略;奈奈子渴望大城市的生活,一方面消極抵抗旅社工作,一方面拼命存錢;昭雄戀慕多年的人寄來喜帖,傷心崩潰又忿恨不平,幸而小姐的體貼救贖了他。
最讓人費解的是「小姐」這個角色,整場演出下來,我們始終缺乏瞭解她的線索,只知道她外表光鮮亮麗,看似是一個要求有點多的客人,也有一些等待浪漫邂逅的少女情懷,可是沒有明確的角色故事,提示觀眾應該如何看待她的存在。
或許小姐一角,代表的就是你我,就是對城市的過往記憶,和已經失落的日常,感到興趣的人。她推著與其他人不同的滾輪行李箱,彷彿是一個到處尋訪舊日時光的旅人,雖然沒有明確的生命故事,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但似乎懷有對浪漫邂逅的期待,或許就和在場的觀眾一樣,希望從一家老旅社的生命故事中,喚起對城市生命歷史的記憶。
《富貴大旅社》並不試圖討論嚴肅的家族傳承、世代價值觀差異或是產業興衰議題,只是以一種溫柔又不失幽默的姿態,重述了一個城市裡的逐漸被淡忘的文化景觀和歷史記憶。正如同節目文案所說的那樣,帶著觀眾體驗了一個「看不見也聞不到的城市角落,遇見幾個未曾得見的人」[3]。當然我們不能期待倚賴一個作品,就可以完整再現並保留對城市的記憶,但透過老屋重生,記憶復刻,將那些曾被遺忘的生命,他們的憧憬、憤怒、傷痛和奮鬥,在舞台上重現,讓我們理解到,原來一座城市的歷史,不是只有那些被記錄的「大事」,更重要的,其實是你我的日常。我們一同參與並書寫了《富貴大旅社》的重生,喚起記憶,而不至於在當代的快速變動中迷失。
[1] 文化部博物之島。〈藝術森林〉系列五:張輝美術館,從廢墟重生的藝術園地。https://museums.moc.gov.tw/MocEntrance/Detail?activityId=698a8de6-5f11-43cd-8173-ada8a860f3ff&CurrentAction=ReviewIndex
[2] 黃馨儀(2020/11/30)。表演藝術評論台。讓空間自己說故事《香蘭男子電棒燙》,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3503
[3]《富貴Hù-Kuì !大旅社》節目介紹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46347481391026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