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刺點創作工坊《誰偷走了我的字》
時間:2022/11/05(六) 14:0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演藝廳
許映琪(2021未來的評論人、2022表演藝術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誰偷走了我的字》以兒童音樂劇的形式,講述總是學不會寫字的精靈繪繪,來到人間偷走了高材生高百晟所有的字。高百晟瞬間由每次考試都拿一百分的考試常勝軍,變成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書寫障礙。而後高百晟為了解開不小心把媽媽變成鴨子的咒語,與繪繪一同前往精靈王國,在經歷幾番波折之後,繪繪看見自己身上其實擁有極為珍貴的才能,也就是畫畫,也就是創造,而高百晟也拿回自己的字並把媽媽變回來,與媽媽重新一起體會考試之外的生命風景。
演出結束後,觀眾尚未散去,導演來到舞台上,說明此故事是由真人真事改編,創作這個劇本的劇作家就有書寫障礙,可是他還是可以透過電腦打字,創造出大家眼前的這部作品。導演並鼓勵大家,不要在乎他人的眼光,而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導演現身說法為作品定調,大大限縮了故事原本可以打開的多元詮釋與感受的空間,恐使得整部作品淪為一場遊戲一場夢的道德說教,此舉實屬多餘。同時,欲在各種出格於主流價值的生命處境中找到一條出路,事情真的只有「不要在乎他人眼光活出自己的樣子」這麼簡單而已嗎?
其實,人無可避免地總是生活在社會體制之中的,雖不必然永遠要一味地跟隨主流體制的規則與價值,但可以選擇的自由當然也無法無限上綱。在試圖活出自己的樣子的同時,認識並參照自己所身處的社會體制的現實,也絕對是必不可少的。
舉例而言,在《背離親緣》中,提到一名唐氏症患者傑森,在父母的悉心教育之下,養成了許多諸如說八國語言等特殊技能,成為史上智商最高的唐氏症患者。然而,這樣的傑森,卻永遠也無法學會認路。偏偏生活在當代社會中,一個人可以不會說八國語言,卻必須學會認路,方有可能獨立生活。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發現,若是只專注於培養自身的特殊能力,卻無法回應所身處的社會體制,同樣無法在出格的處境中找到出路。
隨著出格的實際型態不同,所必須面對的生活現實也迥然不同,實在也無法予以任何全稱式的單一概括。而這樣的生活現實,則是由當事人自身的狀態,與其所身處的社會體制,所交織共構出的複雜實體。《背離親緣》的作者安德魯.所羅門在書中自陳:同志身份已成為他的認同,他絕對不會同意任何人企圖消除他的同志身份,然而,他卻一輩子都會感謝他的母親費盡心思矯正了他的讀寫障礙。
在各種出格於主流價值的狀態之中,「認同」與「障礙」也往往是交織並存的,即使找到認同,也仍然必須要面對障礙。我情願將自身的視力障礙視作一種認同,然而,不可諱言地,為了要能流利地聽讀用以替代視覺的電子語音報讀,我的確耗費了比明眼人更多甚至於不計其數的時間,才學會了高階的閱讀技巧。人一輩子所能擁有的時間畢竟有限,也因此對於要克服哪些障礙,又要克服到什麼程度的權衡就變得非常複雜,這其間的得失利弊計算其實無法單單因為找到認同就迎刃而解。
由此看來,在這部作品中,繪繪透過畫畫同樣創造出了厲害的咒語,代表她運用自身的特殊技能,回應了其所身處的社會體制的要求。然而,這樣的「特殊技能」與「社會體制」之間的對應與吻合,在現實生活中卻並非理所當然。回到這部作品,繪繪的出格就顯得被解套得太輕易了。而繪繪畫畫的技能受到精靈女神威杜頓的高度褒揚,更是名符其實的機器神啊。
這部作品欲將討論對象鎖定在書寫障礙的意圖是明確的,然而,將故事發生的時空設定在想像的精靈王國中,卻讓這個討論顯得對書寫障礙所必須面對的生活現實缺乏描摩。實際上書寫障礙之所以是一種障礙,除了當事人本身大腦認知的生理樣態之外,實際上更是因為其身處在文字文明的社會體制之中。要精準討論書寫障礙,則必然無法忽略其與所身處的社會體制之間的交互作用,而克服書寫障礙的解方,事實上也必然是存在於這樣的交互作用之中。如果想要討論書寫障礙,則讓故事時空座落於現實場景中,似乎才能讓討論更具體細緻。而如果希望保留精靈王國的設定,那麼也許可以設定另一種想像的障礙,讓故事在虛實之間的現實感可以維持一致。
在整部作品中,戲劇事件是豐富的,只是這些戲劇事件,均未能將對書寫障礙的討論加深加廣,反而只停留在表淺的概念上打轉,稍嫌可惜。而將對書寫障礙的呈現如此簡化,尤其缺漏了對社會現實的描摩,的確也有其危險之處。若是孩童因為受到這部作品的暗示,從此認為有書寫障礙的人只要敢於活出自己的樣子,將書寫障礙作為自身認同,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那麼未來他們若是遇到還在找尋與社會現實周旋之道的書寫障礙者,會否也有可能無法進一步同理其處境?這部作品的故事結構其實是複雜的,這樣的結構應該可以承載更深入、更立體也更精確的討論,而不只是流於為了說故事而說故事,徒具娛樂性,卻缺乏辯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