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耳邊風工作室《班女》
時間:2022年11月5日 (六)19:30
地點:台南市水交社文化園區

沈亮慧(2022表演藝術評論人工作坊成員)

上半場是一場虛實難辨的沉浸式演出

入夜後的水交社文化園區,彷彿籠罩在黑紗中,建築物在不甚明亮的燈光照明下顯得朦朧,散發著一股幽靜神秘的氣息。隨著指標穿過飛機廣場,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從格子窗散發紅光的日式宿舍,靜謐中流露出一絲詭異的氛圍。

觀賞耳邊風工作室《班女》演出的觀眾,在報到後會收到一張演出注意事項,觀眾的臉上帶著些許期待與興奮,工作人員引導觀眾來到一棵大榕樹下等候進場,大約在演出時間十分鐘前,紅光突然熄滅,建築物恢復成充滿歷史感的日式宿舍。接著觀眾循著指示陸續走進和室,入口掛著一幅大型水墨畫,房間的中央整齊疊放著多件棉被,耳邊傳來陣陣蟲鳴,空氣中飄浮著一股等待開演的緊張感。突然一名男子用笛聲劃破空氣,緩緩走入和室,男子吹著笛子來回穿梭室內,笛聲猶如引言人開始述說故事。

此時出現另外一位赤裸著上身,只著白色短褲,臉上塗抹成白色的男子拿著白布從室外徐行進入和室,男子將白布摺疊成抹布大小,開始擦拭地板,從其動作及姿態,觀眾這時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名女子,他是帶著一張白色女子面具的男演員。女子開始反覆擦拭屋內地板及門窗,從左到右,從前到後,簷廊突然亮起紅光,將整條簷廊染成血色,白色的閃光帶來不安的感覺,此時笛聲再度出現,接著有一名彈著月琴的男子出現,笛聲與琴聲相互交談,相互輝映。女子走到另一邊的簷廊繼續擦拭,紅光再度將簷廊染成不安的血色後熄滅,女子完成擦拭工作後,將白布掛在衣架上。此時吹著雙鼻笛的男子與敲著單面鼓的男子前後登場,輕快的樂音相互唱和述說著新主題,突然樂聲急切起來,將整齣戲的氛圍帶下一個階段。

在樂手的帶領下,觀眾發現棉被上有一盆松樹盆栽,女子捧起盆栽走到白布後坐下,露出的小腿及內八的腳踝透露出女性氣息,突然出現空襲警報的聲音,室內的燈光也開始閃滅,低音管的樂音聽起來像飛機,短笛高亢的聲音出現,工作人員將枕頭內的白羽毛灑滿簷廊,猶如炸裂後的灰燼,女子起身拿起白布裹在身上,變身成一位軍人,軍人重複著立正、稍息的動作後,拿起劍瘋狂砍人,要是沒有拿捏好距離,便會砍在觀眾身上,觀眾一邊閃避,一邊看著軍人,瘋狂的砍人結束後,離去時的軍人猶如鬼魅。

下半場是一場如夢似幻的悲劇

正當觀眾疑惑演出是否結束時,響起了蕭與吉他合奏的悲傷旋律,暗示了接下來的發展。女子拿著花色被單登場,經過有如夢遊般地行走後,女子鑽進塌塌米上的被窩,躺著不動猶如死去。此時燈光照在女子身上,女子轉醒,鬼魅一笑,開始在床上蠕動,宛如與愛人燕好,月琴與笛聲交和輝映有如女子與愛人,歡愛結束後,工作人員手持燈光照在女子身上,燈光開始移動與女子展開一場舞蹈,燈光引領女子走到壁櫥邊找到松樹盆栽,女子這時發現原來愛人已經化為松樹,再也不會歸來。女子打開日式拉門,門後紅光照著水與碎玻璃,女子進入櫥櫃,將門關上。一切歸於沉寂,突然笛聲劃破寂靜,奏起沉痛的音樂,述說故事的結局,演奏結束後,蟲鳴聲再度響起,觀眾依照指示步出門外,離開一場如夢般的幻境。

從「話」劇到無言劇的空白由音樂填滿

耳邊風工作室的《班女》改編自三島由紀夫「現代能樂集」【1】中的《班女》,將以對白為主的劇本改編為無言劇,劇中的情愛關係也從等待愛人歸來的女子、豢養女子的女畫家、拋棄女子的男人之間的三角關係、女畫家對女子的同性情感中,擷取「女子等待愛人歸來」這段,加入男子從軍,化身為松樹盆栽等情節,讓整個故事更有深度,原作大量的對話,化為無言的動作與音樂,笛、月琴、單面鼓、吉他,以序、破、急的結構來演奏,除了帶出劇情演變與氛圍,同時也身兼引言人、敘述者與演員,樂器交互唱和或呼應或對話,因此即使少了台詞的鋪陳與推進,觀眾也能藉由音樂的表演來理解故事,無言的空白由音樂來填滿,整齣戲的情感表現因此更為豐富。

能劇中的幽玄與夢幻能

耳邊風工作室稱《班女》「是一段探索『何謂永恆』的幽玄旅程」。

「幽玄」是日本能劇的中心美學,也是日本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幽玄」是幽暗中的微亮隱晦,模糊曖昧,不明不現,在清晰與朦朧的模糊地帶,帶出陰翳之美與黑暗的怪誕,美的展現就是能劇,怪誕則表現在文學上的怪談故事。能劇中最能展現幽玄之美的集大成者,則是由世阿彌一手打造的「夢幻能」。夢幻能的結構大致如下:旅人拜訪某處景點,正在緬懷該處的傳說時,眼前出現傳說中的主角幽靈,幽靈向旅人述說自己的故事後離去,旅人露宿當地入睡。幽靈以生前的姿態登場,演繹一場生前的故事,最後以一場舞蹈作為高潮結束後退場,這時旅人悠悠轉醒,猶如做了一場夢。整齣戲對於旅人而言如夢似幻,難辨真假,故稱為夢幻能。

運用夢幻能的結構實現了幽玄的旅程

以此結構來看耳邊風工作室的《班女》,觀眾來到水交社(拜訪景點),接著女子現身(幽靈),從反覆擦拭的日常到發生戰爭愛人出征為止,藉由音樂與演員的動作讓觀眾認識眼前的女子(敘事)。接著女子拿著花被單登場(生前姿態),演繹了與愛人相愛的過往,高潮處為女子發現松樹盆栽竟然是愛人的化身,震驚、悲痛、瘋狂結束後,女子進入壁櫥退場,音樂為故事進行最後的說明後結束。

《班女》演繹了一段悲戀故事,有反覆的日常與爆發的瘋狂,隨著女子進入衣櫥,以悲傷的音樂留下打動人心的餘韻,這一連串的情緒堆疊與故事推進猶如的夢幻能的結構表現方式,在最高潮處落下,趨於平靜,終至消失,留在觀眾心中的是一團無法明確言說的情感,如同能劇的幽玄之美在觀眾心中引起的情緒反應,空寂無常的虛幻尾韻,與蟲鳴音效、入夜杳無人煙的水交社,交織成若隱若現的夢幻情境,步出劇場,觀眾也完成了一趟幽玄的旅程。

【1】三島由紀夫以能劇的謠曲為本,以現代戲劇的形式,加入自己獨特的詮釋與美學改編而成的獨幕劇,三島透過大量以現代日語所寫成的對白,展現能劇中形而上的概念,例如具有禪味的虛實或空有,還有情感的執念所帶來的瘋狂,如《班女》與《葵上》。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