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對象:邁斯納方法第一年訓練
主辦單位:台北邁斯納工作室
參與時間:2021/09/27~2022/06/20 每週一和每週三14:00~17:00 (2021/11/01~2021/1107、2021/12/27~2022/01/02、2022/01/31~2022/02/06、2022/04/02~2022/04/05為放假日期)
地點:台北邁斯納工作室(台北市中山區德惠街4號5樓)

許映琪(年度駐站評論人

「真正的演員是那個欲求在其自身創造出另一種生命,另一種比我們周遭現實生活更深刻更吸引人的生命的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

「我愛你。」我說,不帶任何情緒和語調。「我愛你。」在接收我所說的之後,他說,作為對我的回應。接下來,我的任務就是去感受他所說的,然後將我所感受到的化作下一句「我愛你」回應給他。這是在排練場裡,我和我的表演課同學,在安老師的引導下,正在進行「邁斯納方法」的表演練習。練習結束後,安老師特別點出我,說:「妳有沒有發現,當妳在說『我愛你』的時候,妳的聲音是非常同質的,但是將『我愛你』換成『你出去』之後,妳的聲音就開始出現豐富的層次和變化?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因為這代表妳有對愛封閉的傾向。」

  在安老師的表演課上,聽見他對我的觀察,令我深受觸動──邁斯納方法竟然能攻入我在多年來的心理諮商中的盲區,照見我之所以感受不到幸福的關鍵所在。隨後我得知台北邁斯納工作室正在招收五日短期班的學員,便毫不猶豫地遞交出報名資料。在報名資料中,我也說明了我是一名低視能的視障者1,並詢問課程中是否會有我無法順利參與的部份。

  某天中午,我竟接到台北邁斯納工作室負責人的來電。他特別親自致電回覆我作為一個視障者能否順利參與課程的詢問。他向我說明,邁斯納方法特別重視演員打開全身的感官去接收來自對手的訊息,我作為一個視障者,我的其他感官一定是更為敏銳的。而授課老師馬汀,他本身的祖母也是一個盲人,因此不用擔心工作室會排除我的參與。

  就這樣,從五日短期班開始,接著我也被錄取成為邁斯納一年期訓練的正式學員。在為期九個月的訓練後,我將變得能夠做到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到的事。

  第一堂課上,馬汀老師向我們如此說明:邁斯納方法這樣定義表演──一種在想像的情境中真實地活出來的能力。邁斯納演員透過直覺衝動來表演。邁斯納訓練具有循序漸進的精密步驟,讓演員在過程中經由「真的去做」累積身體經驗,進而使這些身體經驗進入無意識之中發揮影響力。他說,邁斯納訓練能幫助演員脫去在經年累月的社會制約中所形成的防衛機制和社交行為,讓演員可以全然地敞開自己去深深地接收對手,然後依循自身的直覺衝動給出最真實的情感回應。而這樣真實的情感流露,正是在舞台上的表演所要求的。

  馬汀老師此時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繼續說:邁斯納訓練的目標就是要讓演員活出真我。

  我趴伏在桌上,正聚精會神地以黑色奇異筆描繪著梵谷《向日葵》的框線。我的想像情境是在開學第一天我必須交出梵谷《向日葵》的著色畫的暑假作業,但家裡的印表機壞了,所以我印出來的著色畫畫框非常不清楚,我正在重新描過畫框,而且現在的時間已是暑假最後一天的凌晨四點。然而,練習的設定卻是此時偏偏有人登門造訪,對方會站在門邊不斷地說出他對我的觀察以及我帶給他的感覺,我於是因此也理應要被激發出各種感覺。然而,我卻始終只是將對方置若罔聞,心如止水地繼續描線。馬汀老師給了我這樣的評語:剛才妳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處在不同的星球上,妳將自己整個屏蔽起來,完全將妳的對手阻絕在外。這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很管用,但在這裡,請試著對妳的對手完全敞開,並允許自己反應出自身的直覺衝動。」

  無論存在著什麼樣的外在刺激,都始終不為所動地繼續手頭工作,這曾是我引以自豪的功夫。我是一個在接二連三的霸凌中長大的孩子。當時年少的我,拼死命試圖在被痛苦沖得潰堤的生活中,保護住一點什麼不要失去。於是我練就一身阻隔情緒以繼續手頭工作的專注本領。不管有多痛苦,我都能讓學業和工作的表現不受影響。然而,久而久之,這卻也使得我養成了壓抑自身情緒的習慣。我與自身情感的連結已然斷裂,甚至經常感到和自己疏離。如今,我也嚮往能縱情大哭一場的率性自由。

  馬汀老師不斷強調,在邁斯納訓練中,所有的發生都只存在於想像情境中,完全不涉及我們的私生活、生命經驗和過往創傷。所有的發生都僅止於練習的當下,隨著練習落幕,一切也跟著結束。邁斯納方法可能達到療癒的效果,但療癒不是其目的。邁斯納訓練是只針對表演的,切忌將之用於心靈探索。

  然而,我參與邁斯納訓練學習表演的初衷,卻正是希望能衝破自身生命的桎梏,活出不同的可能性。學會表演與達致自身生命的完成,對我而言是不可能切割的一體兩面。馬汀老師進一步說明,因為他並不具備心理助人的專業,因此不希望將我們放在個案的位置上。然而,透過表演啟發自身生命,當然是很有可能發生的,只是那不是這個訓練的目的。因為表演而發現進而改變自身生命的狀態,這也正是表演所能帶給演員的美妙回饋。

  我想,這正是我透過邁斯納訓練中的練習所得到的。另一次練習中,地上鋪著一張全開壁報紙,上面用蠟筆描出了我身體的輪廓,我正在這個輪廓內作畫。我的想像情境是我因為遭受性侵,覺得自己的身體又髒又醜,於是治療師引導我在自己的身形上畫出美麗的圖案,好讓我重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美好。而我的朋友此時登門造訪,希望我能為她罹癌的弟弟做點什麼。我持續說出對對方的觀察,我的觀察一向又精細又準確。然而,對方卻在此時忽然生氣了──妳根本就沒有在同理我,妳就只是一直分析我,妳沒有和我在一起。

  我聞言不禁既驚愕又啞然,因為我並不想要這樣。下課後我去問馬汀老師該如何改善這個問題,馬汀老師眼裡閃爍著智慧的靈光,笑一笑,淡淡地說:「我想妳要把自己投入進與眼前這個人的關係中,而不是做一個局外人。但這沒關係,因為妳已經發現妳自己的狀態了。」彷彿馬汀老師早已對這一切都了然於心。

  在沒完沒了的人際傷害中遍體鱗傷的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曾再把自己投入進任何一段關係中。總是一隻腳踩在外面,隨時準備逃跑。因為太害怕失去的痛,所以乾脆從一開始就不擁有。然而,這又豈是我真心所願的呢?如果能選擇,我也想要享受關係之樂。

  此時的我還不知道,由我對自己的這個覺察開始,接下來我將隨著邁斯納方法精心設計的訓練步驟的推進,在更多的自我覺察與自我挑戰中,一步一步抵達我所夢寐以求的生命境界。

  輪到我登門造訪我的朋友。我這次的想像情境是我媽媽因為冤獄而被判了死刑,因此我來向我的朋友借律師費好請律師來救我媽媽。當我的朋友對我說:「我也很需要這筆錢,對不起。」時,我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出自真實痛苦的淚水流滿了我的雙頰。在邁斯納訓練已經進行了整整六個月後,我終於首次嚐到了將情緒活出來的滋味。

  在訓練的過程中,我們會輪流和不同的同學搭檔做練習。這次和我搭檔的同學,在我們開始合作之初,即很真誠地告訴我,其實他是很倚賴視覺來和對手交流的,但是他也想要花更多時間去找到和我交流的方式。在我們合作期間,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練習上兩個小時。

「我發現我在接收對手的時候,好像其實還是會先用頭腦去判斷那是什麼情緒,然後接下來也是透過頭腦去決定要以什麼情緒回應欸。」某次我們練習結束時我說。「真的嗎?妳這樣覺得?」「嗯嗯。」「我也這樣覺得。」他如釋重負地笑了。「我不太敢直接跟妳說我對妳的觀察,因為我怕我觀察錯,結果反而讓妳覺得不舒服。不過妳也有這樣的發現,真是太好了。」接下來我在我們的練習中,摸索著把頭腦的介入放掉,試著讓自己變得更直覺,也更脆弱。他忽然不能自已地笑起來。「妳臉紅了。他用一種「被我抓到了」的語氣說。」「你覺得很好笑。」我也忍不住一直尷尬地笑,笑得臉頰好痛。我們笑成一團,沉浸在真實流動的喜悅感中──既是為彼此在練習當中的真情流露,也是為我突破自身情感枷鎖的里程碑。

「可以陪我去買SUBWAY嗎?」有次上課前我說。「妳再說一次。」他說。我不明究理地又說了一次。「我希望妳在講這句話的時候不要不好意思。」我在團體中,對於與他人建立關係向來都顯得手足無措。當他這樣告訴我時,我才驚覺自己在面對自認還不夠熟的人時的一貫態度,就是一種過度禮貌的低姿態。其實這種過度禮貌,也是邁斯納訓練所致力於消除的社交行為。如果我這麼低姿態,我是絕對不可能活出真我的。然而,因著他單純又細膩的善意,我也逐漸感到放鬆和安全。在我身上有著一點什麼在不知不覺中被鬆動了。

  我們最後一次練習時,速度慢得幾近靜止。然而,我們卻都深刻地感受到彼此了。「妳很溫柔。」「你很溫暖。」我們終於也能緊密地連結在一起,看見對方內在深處的真實。練習結束後,我站在門邊等著和他一起走出去。他看著我笑了。「妳剛才在想什麼?」「我什麼都沒在想。」「每次妳一個人站著的時候,我都覺得妳看起來很可憐。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壓力很大,但現在看覺得超好笑。」我們一起大笑了。我們終於徹底丟開了小心翼翼,而能毫不在意地輕鬆幽對方一默了。

  在那之後,我又經歷了無數個不同的想像情境,並在其中不斷試著挑戰自己也挑戰對手的疅界。我成為發現伴侶和男生傳曖昧簡訊的女同志,邀請伴侶把那個男生找來一起玩3P。我成為發現繼母和爸爸玩SM的大學生,爸爸都因此而過世了,我還喜孜孜地想要邀繼母來BDSM社做分享。我和同學也成為慈濟志工的師姐師妹,我寄住在她家,卻發現她侵佔慈濟的善款。挑逗、屬靈、憤恨、興奮、悲情、權力感、愛之深責之切,在我自身的情緒光譜上,漸次綻開一朵又一朵朵繽紛多彩的情緒之花,成為一座欣欣向榮的花園。終於,我也成為邁斯納瘋人院當中的一份子,能成為像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一樣的小寶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讓強烈的情緒在我身上來去自如了。

  九個月以來的訓練將近尾聲。馬汀老師問我,我日常生活中的人際關係是否因為邁斯納訓練而產生了什麼改變。我歪著頭想了一下,說,過往我總是過於急切地想要回應他人,以致於我甚至不會先好好真的聽見對方在說什麼,但現在我開始能敞開自己真正地去接收他人,而且我因此發現身邊其實有很多人對我很好,只是我過去都沒注意到。「喔,那真美。」馬汀老師輕輕地說,像是一聲被觸動之後的嘆息。

  演員是用自己的身體去親身活過角色的生命經驗,因此角色的生命記憶將會被銘刻進演員的身體裡,成為演員自己的一部份。就是這一席話,引領我踏上對劇場的追索。   

我從未想過要突破視障對我的限制,而只是虔誠地回應生命對我的召喚。我將成為一名演員嗎?我仍不確定。但是我很確定,當我具備了在想像的情境中真實地活出來的能力,我將在我自身創造出另一種生命。

註1 我是一種自體免疫失調疾病貝西氏症的患者,自九歲發病至今視力持續減退,在我參與邁斯納第一年訓練時,我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則剩下一些極模糊又破碎的色塊。邁斯納方法第一年的訓練非常重視對對手的觀察與接收,而我透過聲音和能量來觀察和接收,竟然做得比明眼同學都還要仔細又精準許多。邁斯納方法第一年的訓練也非常重視給出最真實的反應,因此在我和其他同學的搭檔合作中,我不需要刻意調整自己的表達與接收來讓對方比較好交流,對方也不需要為了我而改變自身既有的表達與接收好讓我比較容易能感受到他,的確這對同學帶來了一些挑戰,但最終大家也都做到了。對我來說唯一困難之處在於當我在準備訓練所需的活動時(如文中所述的描畫線和在身體輪廓內作畫),從明眼走向視障的我,已經不具備如同明眼人的視力,但在構思活動上又無法脫離視覺的桎梏,因此我確實花了比其他同學更長的時間才對準備活動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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