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對象:邁斯納方法第二年訓練
主辦單位:台北邁斯納工作室
參與時間:2022/10/03~2023/06/21 每週一和每週三 14:00~17:00 (2022/12/25~2023/01/01、2023/01/21~2023/01/27、2023/0401~2023/04/05 為放假日期)
地點:台北邁斯納工作室(台北市大同區承德路一段68號四樓)
許映琪(年度駐站評論人)
「愛你心中的藝術,而不是愛藝術中的你。」──史坦尼斯拉夫斯基
馬汀老師指著站在門後的我,對全班同學說:「我們可以看到大家已經開始轉變成角色了。」邁斯納方法的第二年訓練,開始於第一年訓練的最後一個練習──在兩個人之間設定一段有共同前史的關係,雙方各自準備一個要從對方身上取得的目標,以及當下這個時刻的前一個時刻帶給自己的情緒,接著其中一人會登門造訪另外一人,雙方即興展開互動。在剛才的練習裡,我的身體姿態在不知不覺間徹底轉化,全身重心連結於骨盆,雙腳穩穩紮根於地面──在強烈的鄙夷情緒以及要逼退對方離開我們共同任職的公司的目標之下,我開始不再是作為我本人,而朝向成為角色挪動了。
完成了第一年的訓練,我得以重拾能讓自身真實情感流動自如的自由。而接下來即將展開的第二年訓練,則將會使我從這個真實個人的位置上出發,朝向不同的角色靠近。
在訓練的過程中,馬汀老師逐一向我們介紹邁斯納方法中的各種工具──角色觀點、角色精髓、障礙、重新釋意、個人化和行動。馬汀老師曾轉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言,向我們說明工作劇本、和劇本連結的途徑有三種。第一種途徑是演員經由角色觀點和目標掌握角色精髓,徹底轉化成為角色。第二種途徑是透過重新釋意和個人化,與劇本中的情境建立起最充份最深刻的連結。第三種途徑是去找出這個角色會採取的行動,接著完全透過這個角色會採取的行動去活出這個劇本。這三種途徑只要能做到其中一種,就不需要再走另外兩種途徑了。但為了訓練的需要,這三種途徑我們要每一種都試試看,就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工作方法。
我被指派的第一個角色,是《玻璃動物園》第二場中的蘿拉。馬汀老師在課堂上引導我去找出蘿拉的角色觀點。「她想要從生活中全面撤退嗎?」我問。「觀點一定會是正面積極的。其實蘿拉不是在逃避,而是拋開了社會眼光,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生活之道。因此,對蘿拉來說,她的世界觀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要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生活,而不是順應社會的期待。」馬汀老師說。「蘿拉對阿曼達的目標,也是希望阿曼達能去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去過好自己的人生,不再去在乎三姑六婆的閒言閒語。」馬汀老師最後總結:「蘿拉的角色精髓可能會是充滿同理心的人。」後來,我在工作的過程中,找到了「修女」這個角色精髓,覺得這讓我更容易和蘿拉做出連結,帶給我的意義也更精準和豐富。馬汀老師非常喜歡這個角色精髓,認為比他原本想到的更好,因為它在同理心之外,還多出了靈性的維度。角色精髓其實並沒有唯一的標準答案,許多的同義詞都可以是選項,重點是要去找到演員個人最能產生連結的選擇。
劇本中指出蘿拉具有長短腳,在邁斯納方法中會將這樣的特殊身體狀態稱為「障礙」。演員工作障礙的方式,是去找出構成這個障礙的兩到四個特徵,並運用身體去技術性地模仿。障礙必須要練到像第二天性一樣地純熟,要讓障礙被吃進演員自身的系統裡,不用費神思考就能自然流露。對視障的我來說,障礙無疑是第二年訓練中最困難的練習,因為我無法透過視覺去掌握一個障礙的外顯特徵,只透過文字資料去模擬,總是會留下很大的空隙和誤失。後來馬汀老師提醒我,這種時候其實可以和其他同學組成共學小組,在課後花十分鐘讓其他同學運用語言和觸碰來引導我認識一個障礙,其實對大家的訓練而言也會是非常有幫助的。這次飾演阿曼達的對手演員剛好是個非常善於身體運用的舞者,下課後她以手觸輕輕帶動我的身體,讓我的骨盆歪向一側,肩膀向另一側傾斜,脊椎最後呈現為S形側彎來找到新的平衡。我於是回家自行練習在保持這種身體結構的情況下,去行走、坐下或起身。
第二年訓練的下一個階段,每個人要從馬斯特斯所著的《匙河集》中,選出一個最能在自己身體內部引發強烈情緒連結的角色,將屬於這個角色的那首詩篇轉化為一段獨白表演。我選的角色是安妮.拉特利奇1。馬汀老師引導我去找到這首詩篇的情緒性的意義,並針對這個意義進行重新釋意──也就是去找出對我個人而言能夠在我身上引發相同情緒的不同人事物,並運用這個人事物作為素材即興地說一段屬於我自己的獨白。
幾次在課堂上工作安妮.拉特利奇的詩篇,我的呈現中還是看不見我和這個角色的個人連結。我一直覺得這首詩篇的情緒意義是對國家社會的大愛,但我自己偏偏對國家社會非常無感。我試著去挖掘出自己內在對國家社會的關懷的種子,卻仍未果。馬汀老師再次向我強調,重新釋意必須要離原文本越遠越好,重點完全不在原文本中的具體內容,而是在於要從演員自身去發掘出能引發相同情緒的人事物。
「所以,我的重新釋意其實可以和國家社會沒有任何關係?」我忽然頓悟了。
「沒錯,這首詩篇的意義是愛,妳要去找到能在妳身上激發出愛的情感的人事物。」
「然後,我的重新釋意也和我選擇這首詩篇來工作的理由無關?」我繼續追問。
「沒錯,因為妳對這首詩篇一開始的理解,可能根本就是錯的。」全班同學聞言不禁哄堂大笑。
「這首詩篇中包含了大量的抽象價值,我又該如何讓這些抽象價值能夠被具體地表演出來?」我仍有些躑躇。。
「妳要去找到這些抽象價值對妳來說有什麼個人意義,這也就是『個人化』的工作了。」馬汀老師神采奕奕地回答。
我被指派的第二個角色是《柏特娜的苦淚》第三場中的柏特娜。在我和飾演卡蓮的對手已幾近將場景充份活出來之際,馬汀老師手扶額頭,有些苦惱地說:「在邁斯納訓練中通常不會事先排定走位,而是讓演員跟隨自身直覺衝動臨場即興。但是因為視覺上的呈現對映琪來說並不直覺,導致剛才的走位看起來很混亂,甚至映琪會經常背台。請讓我思考一下可以怎麼辦。」隔了一個下課休息時間後,馬汀老師輕快地走出辦公室回到講桌,對我說:「不用擔心了,助教會和妳們另外約一個時間,協助妳們發展走位。」
到了約定的日期,助教先是觀察了一下我們在說各句台詞時所浮現的直覺衝動是什麼,接著在保留我們自身動機的前提下,試著幫我們兩個做了走位的路線規劃。我們先花了一點時間把路線走熟,接著助教又再引導我們去將焦點放回自身的直覺衝動上,雖然要意識到走位,但不要機械性地執行,而要讓它是有機的流動。
「柏特娜這個角色是一個時尚設計師,當然不可能會是一個視障者。然而,因為映琪本身帶有的視障特質,使得映琪飾演的柏特娜,在表演中每一個『看』的動作,都帶了那麼點人造感。這是我很個人的感受,不曉得其他同學們感覺如何?」在我和對手充份將場景活出來後,馬汀老師饒富興味地問大家。「這種人造感,其實會是很多導演竭盡全力想要追求的。舉例而言,史丹利.庫柏力克就不喜歡自然主義式的表演。這種人造感可以賦予場景不同的層次,使表演不再只是情節、事件的事實本身,而是會產生出更多的抽象意涵,讓場景變得更加深刻。」馬汀老師幽幽地讚嘆著。
馬汀老師這樣的看見令我深受震撼。在過往參與劇場的經驗中,當然我也經常和明眼同學們一起上課,但我內心卻仍對自己能否和明眼人一起演戲心存懷疑。我無法和對手進行眼神交流,甚至眼神未必能對準對手的眼睛,我的視障在表演中無法隱去,而視障之於一個角色而言很難是中性的,很可能會讓角色產生偏斜。有些觀點會鼓勵我發展只有視障者才有機會做到的表演樣態,然而探索不同的身體動力卻並非我想表演的初衷,我的初衷就是想要藉由成為不同的角色去活各式各樣的生命。後設來看,若視障者只能從事特定樣態的表演,也可能會有奇觀化和他者化的危險。但馬汀老師的這個看見,真的讓視障這件事情之於表演只是一項特質,甚至可能是個優勢。視障者也能走進一般表演的美學系統,達成甚至淋漓盡致地發揮這套美學系統的審美標準。
在第二年訓練的尾聲,同學們自願發起要做一個showcase,工作室也提供給我們所需的支持。製作組請同學們填寫希望在showcase上呈現的劇本志願序,我的志願序依序為:《柏特娜的苦淚》、《玻璃動物園》、《權勢與榮耀》。然而,我後來輾轉得知,工作過卡蓮的同學們沒有人把《柏特娜的苦淚》排在第一志願,工作過阿曼達的同學覺得工作《玻璃動物園》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為了不要讓整個showcase的時間拖得太長,也不可能讓太多人同時呈現兩個劇本。我於是陷入天人交戰──看起來《權勢與榮耀》是最好的選擇,假如我願意呈現它的話,就能解決大家遇到的僵局。
之所以把我在第二年訓練中工作過的第三本劇本《權勢與榮耀》排在最後一個志願,是因為我所飾演的角色汪達,會在場景中進入性高潮。在課堂上面對著熟悉的同學們練習也許還好,但要在showcase上對著來自各路的觀眾公開的呈現,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得知showcase劇本分配所面臨的僵局之後,我在從工作室回家的路上一直在重新感覺著《權勢與榮耀》這個劇本。當我抵達家門的那一瞬間,我忽然間開始感覺到這個劇本或許才是我的最佳選擇。但我仍不敢大意,告訴自己我仍要再三確認自己的感覺。
隔天下午,我傳訊息告訴馬汀老師,我現在覺得我可以在showcase上演出《權勢與榮耀》中的汪達了,因為我覺得這能帶領我突破自身的舒適圈,而我想要給我自己這個挑戰。再隔天,大家的劇本分配公布了──我將在showcase上演出《權勢與榮耀》中的汪達。
性高潮其實也是屬於障礙的範疇。在排練中,飾演伊能絲的對手是個長我十歲的姐姐,便開始指導我做各種能表現出性高潮的動作。到了課堂上,全班同學被我的表演逗笑到不能自已,一位同學在下課休息時過來找我,將她的手機拿給我看:「我剛才忍不住錄了影,實在太精彩了。」
然而,事情沒這麼容易。我們繼續自行排練並接受馬汀老師的指導。我的對手提出因為我做的動作是她教我的,所以她很難真的被那些動作嚇到。因此,假如要讓她真的開始感到不舒服,我就必須要做到一些超越她尺度的事。馬汀老師在正規的課堂結束後,仍然提供給每一組一對一的額外指導。馬汀老師語帶歉疚地對我說:「真不好意思,我應該要更早開始修妳的性高潮的,但我也對於要在課堂上做這件事,感到有些尷尬,哈哈哈。」
於是,我的對手、馬汀老師和負責協助馬汀老師的翻譯,全部圍上來,一起幫助毫無性經驗的我,透過肢體和聲音來技術性地模仿性高潮。「性高潮的聲音會有一個逐漸堆累的過程,在達到頂點後則會有一個釋放。」「妳做的動作是轉圈,但這會拖慢妳的速度,讓性高潮看起來不真實,其實妳只要上下來回,就有那個意思了。」「在逼近性高潮的頂點之後,因為妳會享受那個狀態,所以妳聲音的速度是有可能稍微變慢,但妳的音調要繼續升高,這樣聽起來就還是在持續堆累。」一陣七手八腳之後,我終於精確地把我的性高潮障礙的步驟固定下來了。
其實,我一開始在工作《權勢與榮耀》的時候,因為知道這是一齣喜劇,便開始不自覺地刻意搞笑。但這讓我變成只是在執行我自己的事前設定,而沒有真實地活在當下,去敞開地讓對手影響到我。後來馬汀老師在一對一指導中指出這點,提醒我喜劇的笑點從來不會是來自於刻意搞笑,而是來自於角色無比嚴肅地做著非常愚蠢的事。在showcase完成之後,我的各方親友都回饋說我表現得非常自然,我和對手一起完成的《權勢與榮耀》聽說也成為許多觀眾最喜歡的劇目。我的對手在演後茶會中跑來拉住我,跟我說,我每一場都演得很不一樣,而且她來看演出的每一個親友,都沒有發現我是視障者。
能夠和明眼人一起無縫接軌地演出為明眼人寫的角色,對我的意義並不在於我可以在表演中成為明眼人,而是在於在表演中明眼與視障的分野與界限竟然可以被消融。我不禁想著,一味地鼓吹視障者要活出作為視障者的主體性,是否也會使得視障者流於自溺,而無法在自我實踐上活出更多元的想像?我當然是一個視障者,但也當然不只是一個視障者──我始終執著於要透過非視覺的感知系統,去保有和明眼人一樣多元的生命選擇。表演最美妙的地方,就是能讓我用最菁華、最淬湅的方式,去親身活過一種我本來沒有機會經歷的生命。我不想要連在表演中,我都只能當我自己──這對許多人而言,意味著我永遠只能當個視障者,連在表演中也不例外。這樣的我並非是在排斥自身的視障身份,而是在拒絕只能去活一種扁平的、膚淺的、單義的生命。我因為自身生命中和視障無關的那些真正影響我至深的界限經驗,而展開在劇場和表演中追索生命關懷的求道之旅。在劇場裡,在表演裡──在這裡,我宣告,我要去活另一種生命,我要去愛我心中的藝術,而非藝術中的我自己。
註1 《匙河集》中安妮.拉特利奇的詩篇如下(因中譯有誤,我採用原文):
Out of me unworthy and unknown
The vibrations of deathless music.
With malice toward none
With charity for all.
Out of me the forgiveness of millions toward millions
And the beneficent face of a nation
Shining with justice and truth.
I am Anne Rottledge who sleeps beneath these weeds
Beloved in life of Abraham Lincon
Wedded to him, not through union, but through separation.
Bloom forever, oh, republic
From the dust of my bos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