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魚池戲劇團X好野工作室《靠岸》
時間:2023/7/23 (日) 19:30
地點:彰化鐵路醫院(原高賓閣)
文/鄭得愛 (年度駐站評論人)
彰化縣政府在建縣300年由文化局承辦了「2023 彰化走讀藝術節」,期待透過「環境劇場」的形式讓表演藝術更加扣合在地場域的文史軌跡,在此計畫目標下,由「魚池戲劇團」與「好野工作室」合作的實驗劇場展演《靠岸》,選擇了於2011年被指定縣定古蹟、2019年完成修復與招標、2021年正式營運的「彰化鐵路醫院」做為創作基地。這令筆者不禁好奇創作團隊要如何處理這個自1938年誕生後緊扣著歷史更迭,持續長出新興樣貌的空間?在以劇場展演再現此文化遺產之集體記憶的同時,又從中傳遞了何種當代的觀點與限制?
編導王顥燁選擇以愛情故事為戲劇主軸,極具野心的從建築物誕生的日治時期開始講起。於盛極一時的「高賓閣酒家」相戀的阿正跟小梅,在定情後卻因戰火分離、通訊中斷,苦等無果的小梅只好攜子改嫁陳醫生,時至戰後阿正歸鄉,於「鐵路醫院」再次相逢的兩人也只能將心意深藏心裡,如同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件和無法戴上的定情手錶。演出下半場,度過了一段空間閒置的「廢墟期」,那些昔日美好已逝的傷感在劇中後代子孫(同時象徵戲外文化團體、地方青年、創作團隊)的積極溯源和行動下,透過空間的搶救、延續,達到某種現實與想像的存留與縫合(有小梅跟陳醫生在「白金漢宮婚紗攝影公司」的背台合影,也有著與阿正的幻想婚禮)。於是,觀眾彷彿可以從自身的「真實在場」,穿梭在這棟年已85歲,具有現代主義美學風格之建築的各種身份,以及對不同時期在地庶民的意義,不論是社交、娛樂、醫療,或是販賣著對愛情、對往日情懷的想像,每段歷史的重層與回憶的疊加,都讓這個稀有的空間承載了更獨一無二的樣貌。
然而,若建築物的每一個身份,都象徵著一段歷史切片的集體認同,創作者要如何抽絲剝繭的梳理歷史脈絡的複雜性,擷取出最核心的關注?一如演出首尾呼應道出「我們要說一個故事」的台詞堆疊,在充滿表演張力、肢體意象的舞台調度下,編導藉由羅雯欣飾演的「地基主」達到口述歷史、場次銜接、次要角色切換、歌曲領唱的多功能安排。但以「文史展覽板」式,直接切入年代、政治背景的台詞編寫,以及表演者冷靜疏離的詮釋,交替主打浪漫情感的揪心愛情故事,這樣穿插大歷史與小人物的敘事編排看似合理,卻也顯得套路通俗、缺乏立體的角色建構,難以讓觀眾找到貼近角色及劇情的切入點。
究竟,這個要說故事的「我們」是誰?又為何是「一個」故事?筆者認為,這個「我們」(時代裡的人)與一再改名換姓的「它」(建築物)有種從殖民走向後殖民的映照,無論是二戰前的帝國主義、戰後的新自由主義,或網路時代的全球宰制,都在在讓「想像的共同體」難以被單一論述聚攏。以此展演的幾個段落為例,如:厭惡日本帝國的阿正在返鄉後對新社會陌生、對過去懷念的矛盾;邊打羽球邊辯論的呈現在地民眾對建築存廢的正反立場;返鄉青年行動粗糙、場景不明,卻直面觀眾的舉牌抗議;孫子小光對「阿正爺爺」表示會好好保管信、保存歷史建築,「讓你活在我的故事裡」的說辭;落寞的「小梅阿嬤」用手機接著耳機聽音樂。種種情節,在歷史論述、國族認同、城市規劃、世代變遷……等立場,都呈現出一種主體性不明、議題未經消化、欠缺細膩歷史認識及田調研究的空泛感。當表演者們以真實的歷史場景為舞台,用力呼喚出了看似美好可親但虛構模糊的過往鬼魂,林林總總把很多事說在了一塊,卻也因此無法把「一個」故事好好說清楚,更使得這個在地空間的敘事,如同口頭上喊出來的「我們」一樣,曖昧難解。
再進一步探討上述的文本在以「寫實戲劇」與「歌舞表演」為主的演出形式下,會遇到哪些演員表演與藝術抉擇上的衝突與挑戰?首先,台灣近代史的劇情設定,從演員功課來看都有許多細節要處理(如政治社會、職業階級、思想動機、人物關係、台詞消化、語言使用、演出執行……等),此時又要身兼歌者、舞者,甚至換場人員,在忙碌進出場的同時,是否會削弱了「表演」的專業度與「角色」的真實性?如此來看,表演者在歌舞演出上的穩定度是非戰之罪,卻也可惜了編導與音樂設計用心的歌曲創作難以被清楚接收。在下半場的演出,「阿正爺爺」和「小梅阿嬤」一個妝容衰老、步伐蹣跚,另一個好像還正值青春年華、身體硬朗的出場,接著,理當使用台語、日語的長輩們卻說起了捲舌的北京話,使得觀賞的理解出現斷裂與困惑。
其次,筆者認同音樂劇作為比一般戲劇更為大眾、通俗,且具有娛樂性、提供多重視聽享受的性質,但劇場作為一個總體藝術,不但需要各職位的專業產出,也看重每個藝術領域之間的統合與協調。佩服作曲者完整的音樂創作與製作能力,但對幾處的選擇較有困惑:阿正在主打「那卡西」的「高賓閣酒家」對小梅的告白表演,為何用是用民歌風格的吉他彈唱?數次出現德布西的經典之作〈月光〉,是為了加強朦朧、神秘氛圍,或有其他切合劇情的因素?在劇末,由林鼎強飾演的小光要讀出爺爺寫給收信人為UME的情書時,竟是用現代流行曲調深情演唱,不但無法好好聽見信件內容,也難與寫信人的真實樣貌做連結。
散場後,從對街望向這棟有著船艙式圓窗、白灰壁面、身形不對稱的迷人建築,思索著一個「主體」在時間洪流下的變與不變。當人們對個人情愛的執著,勢必在現實生活的壓迫與擊打下長成另一種樣貌,在網路時代的今天,我們要如何抵抗各層次「斷訊」所造成的分離與封閉?當得知了「現在的它」正以結合文創販售與日照中心的方式營運,我超譯了某種趣味的看法:一個公共空間藉由創作者深入建築結構、歷史肌理的藝術實踐,得以邀請觀者一同以身體感知、凝視,但回到日常,若這個空間在看似平凡的每一天,也踏實的提供著社會不同族群的需要,讓一個公共場域成為多元的當代社群可真實參與的「流動之岸」,將更拓展「環境劇場」的格局、激發出更具有共好價值的意義。
作為彰化居民,筆者樂見家鄉的故事更多被看見、被訴說,也期待代表著某種新興進步的「青世代」創作者在實驗型展演的自由下,不過度符應於大眾審美喜好與社會議題上的政治正確。靠岸前,得先定錨,相信在更清晰的釐清創作意圖後,得以將有限的資源與寶貴的才華集中火力,聚焦、深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