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名稱: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
演出團隊:可揚與他的快樂夥伴
演出時間:2023/06/16(五)~2023/06/18(日)
演出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許映琪(年度駐站評論人)
「老婆餅。」可揚說著,順手將手裡的物體掛到我的脖子上。我於是認識了網美燈的形狀。有次排練前,可揚遍尋不著他的背包。我才剛在排練場裡的雙人座沙發上摸到一個背包,便問說:是這個嗎?可揚看見,便用他一貫的輕淡語氣說:「哎呀,看得比我更清楚。」
二O二二年五月,,我有幸加入可揚在兩廳院進行的非視覺舞蹈計劃,並一起在今年完成了《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這支作品。可揚在排練開始之初,透過人導法註1帶領我們幾位視障舞者,認識從捷運中正紀念堂站通往排練場的路徑。如此,在往後的排練中,我們就能依據記下的路況線索,自行往返排練場。
在排練的初期,可揚會帶領我們進行一些舞蹈訓練的練習,藉以探索後續編舞的可能性。為了使三名視障舞者掌握練習當中的動作,可揚採取了三種不同的引導策略。第一種策略是以口語描述動作。第二種策略是由明眼舞者做出示範動作,再引導視障舞者去觸摸示範者的身體形狀。第三種策略是明眼舞者透過手觸直接調整視障舞者的身體。
這三種策略經常會同時使用。語言本身所具備的歧義性,使得用語言描述動作會產生出許多空隙需要被補白。而視障舞者去觸摸明眼舞者的身體,則只能做點狀的探索。明眼舞者來直接帶動視障舞者的身體,又會需要花上許多時間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去做調整。因此這三種策略必須依照不同的情況,機動性地互相搭配。
從排練過程到公開呈現,可揚都搭建起了一套非視覺的架構。在學習者、表演者和觀眾的不同位置上,可揚也都提供了一條非視覺的參與路徑,並在摸索中持續修正。這樣的非視覺架構原本就鑲嵌在作品的內部,並非是外部附加,並且同時是作品的內容也是形式。
在此非視覺架構之下,可揚打造出一個可以支持視障者登台演出舞蹈作品的舞台空間。可揚在舞台的地面上,使用了黑膠地板、帆布、止滑地墊和泡泡紙等四種不同的材質。再加上黑膠地板之間的接縫,如此視障舞者就可依據腳底觸覺,在舞台上抓出大概的定位。在劇場週的第一天,明眼舞者也一對一地引導視障舞者沿著舞台的四個邊摸索過一圈,協助視障舞者建立起對舞台的空間感。
日常生活中,我因習於剩餘視力的輔助,原本只會用線性的方式記憶路況線索。然而,一旦進入黑暗的劇場空間,剩餘視力就不再管用了。我花了比別人更多的時間,才體悟到我其實會需要將所搜集到的空間線索,在自己的腦海中視覺化成立體的空間。後來技術組為了協助我在舞台上能萬無一失地找到定位,就在右上舞台加裝了一個音響。於此,可揚的舞台不只是支持大寫的視障者登台演出的舞台,更是支持具個體差異的小寫的視障者登台演出的舞台。
這支作品的口述影像,也因為這樣的非視覺架構,早已為觀眾撐開了透過多元感官欣賞作品的空間,因而更像是原本就內生於作品當中的一部份,而非事後加裝的添加物。這支作品的口述影像的主筆王昱程,長年深耕與視障者的關係,透過極其豐富的近身田野,發展出對口述影像非常靈敏的敏感度。在作品初具雛型後,便開始跟排從旁觀察。在進入劇場週後,除了與口播賴思穎頻繁交互討論、修正之外,也會詢問不同舞者對自身表演的認知,使得這樣的口述影像當中不只包含可揚單方的視角,也兼採了不同舞者的視角。當然這支作品的口述影像並非直接採用可揚或舞者們的創作理念,而是從觀眾的視角,試圖去逼近觀眾在接收到作品時的視覺化認知歷程。
可揚在這支作品中,除了舞蹈動作和配樂外,廣納了不同材質的摩擦聲、泡泡紙被擠壓時的爆破聲、牛皮紙的觸碰聲、蘿蔔落地的撞擊聲和鼓風機的運作聲,再加上觀眾進場時必須踩過泡泡紙和演前觸覺導鈴,試圖為舞蹈欣賞開闢出一條非視覺的路徑。然而,由於仍未打破台上舞台區和台下觀眾席清楚界分的劇場空間配置,實際上觀眾很難擺脫視覺主導的觀演慣性。
視障生活的非視覺世界,除了運用視力之外的多元感官之外,在主體如何與周遭世界連結上,其實也依循著不同的邏輯。在傳統視覺模式中,依循的是一種「看」與「被看」的邏輯,主體彷彿置身界外,對外部對象投以凝視。而在視障者的非視覺模式中,則是以主體自身的身體為中心,向外輻散出多元感官的觸手,或是以自己的身體進行量測,或是透過多元感官搜集資訊。主體彷彿鑲嵌於所身處的環境中,與周遭世界緊密地交織依存。
可揚在這次的創作中,比起重建整套視障者的感官世界,更是從這樣的視障者感官世界中,提取出不同的元素,再重新加以編排。當然「非視覺」也未必要等同於「視障者」,重建視障者的感官世界原本就非可揚的創作意圖。只是前述所提及的主體連結於周遭世界的視覺邏輯與非視覺邏輯,也是值得繼續探索的下一步。 我知道可揚花了不少工夫研究視障者的定向行動,因此可揚絕對了解這種主體連結於世界的視覺邏輯與非視覺邏輯的差異。我也知道這支作品在編創初期,可揚最優先考慮的其實也是沉浸式的觀演關係。無奈受限於沉浸式觀演關係所能容納的觀眾數量勢必遠少於鏡框式觀演關係,在與兩廳院討論之後,也只能暫時作罷。可揚這次的作品無疑地朝向非視覺藝術邁出了一步,然而,在短期內,當然也無法完全自外於傳統劇場以視覺為中心所建構出的軟硬體體制。如何可能對視覺中心的劇場體制帶來更多擾動,為非視覺藝術撐開更多空間,考驗著可揚鑽出縫隙的能力。
註1 人導法是由明眼人協助引導視障者行動的一套方法。基本上依循著「問、拍、引、報」的原則。「問」是先出聲詢問視障者是否需要幫忙。「拍」是明眼人以自己的手背輕拍視障者的手背,使視障者知道前來協助的明眼人的位置。「引」是明眼人讓視障者將手搭在其手肘或肩膀上,讓視障者可以跟隨明眼人的腳步。「報」是報告路況,當前方出現高低落差、樓梯或電扶梯時,以口語提醒視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