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躍演《勸世三姊妹》中文音樂劇
時間:2023/9/29 (五)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文/鄭得愛(年度駐站評論人)

由詹傑編劇、康和祥作曲、曾慧誠導演、林易衡與鄭涵文製作的《勸世三姐妹》自2021年讀劇音樂會、疫情特別版(雲劇場)的發展,總算於2023年初迎來由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共同製作的四場首演,並在「大慕可可」林昱伶與「聯合數位文創」李彥甫聯合製作出品下,完成於臺北、臺中共計十四場票房驚人的「現象級」演出,臺中國家歌劇院場甚至有了啟售當日瞬速完售的紀錄。這樣的成果不旦奠基於藝術群在創作前期的細膩打磨、於「總體藝術」各層面持續讓作品更趨成熟的用心,也展現了音樂劇作為高度商業化的藝術表現形式,在製作端IP投資、文創場域開發的思路下精準鎖定目標受眾(Target Audience)、跨出劇場同溫層的嘗試,堪為台灣音樂劇產業化的重要里程碑。

在演出迴響上,除了演出錄影片段所引發的話題爭議及網路聲量、首演後各大社群媒體及一般觀眾的好評席捲,也有諸多專業評論人於各平台對《勸世三姐妹》的著墨(如:國藝會的「表演藝術評論台」、榮耀基金會的「Reprise!音樂劇評論站」等),如此豐富的論述樣貌,在在顯示了藝術作為具有哲學意涵的表述,得以在與接受者的互動中提供美感經驗、傳遞美學價值、帶動社會潮流的影響力。筆者認為,當藝術表現的水準越高,就越需要審慎的從美學思辨中辨識出作品所呈現的世界觀,故欲藉此文暫且跳出觀賞當下對樂手的現場演奏、演員的歌舞表演、導演的場面調度……等精彩表現的讚嘆與情緒渲染,稍微拉開距離的探討:文本所勾勒的「三姐妹」之形象塑造為何?在重返故鄉的旅程中又將面臨何種個體慾望的糾葛?去釐清本劇所謂「勸世」背後所反應的當代社會樣態。

「因錢失能」的原生家庭

不同於俄國劇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原作,《勸世三姐妹》的角色形象與阿德勒(Alfred Adler)「出生序理論」(Birth Order)對子女性格的影響頗為貼合。首先,老大國珍,在父母的缺席下獨自承擔養育兩個「妹妹」的重責大任,為供給家庭開銷從事不甚光彩的酒店工作、犧牲個人情愛和美好人生的追求,使她的責任感偏向了強勢、控制的一端。相較於妹妹,國珍在劇中有較多與原生家庭關係的刻畫,上半場一曲血脈賁張的〈我O你祖嬤老OO〉直接帶出對父親宋德正的控訴,歌詞裡「菜刀一支來,我切切切,我切你腹腸當小菜;剃刀一支來,我刈刈刈,刈你的嘴舌做狗屎」搭配全場奔騰、奮力追殺的舞台動作,令人聯想到李昂《殺夫》裡底層女性對宗族倫理與父權暴虐的極端反抗。這樣的風格,與下半場勢必收束在皆大歡喜的溫情回憶、真相揭露,乃至感動全場的生死告別有極大的差異,雖可視為顧及演出調性的平衡考量,但不免在理解此家庭從遭逢變故到彼此仇視之脈絡產生斷裂,讓原先有機會從國珍生命悲劇開展出的底層關懷被稀釋。從表演形式來看,國珍苦情牌的生命境遇、驚世駭俗的謾罵字眼、情緒張力極大的表演,好似成為某種浮誇的喜劇風格,在幹罵聲中提供眾人觀賞當下的爽感與解放,乃至父親的冤屈洗清、阿狗的拯救成功和告白歌曲的前奏完成,才突然發現那些激烈的言詞其實是無力空洞且可笑的,因為到頭來能讓女性命運翻轉、獲得幸福的,竟是道德正確之善良男性們的再次賦權。

接著論及老二、老三,國美的個性膽小、需要易被忽略,遇到衝突時傾向以穩求和,外型不苗條的現實讓她在主流審美上居於弱勢,卻又想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而從事直播主的工作,顯示了既渴望與人連結、被關注,卻又得在鏡頭的距離和濾鏡的美化下自我防衛的內在矛盾,此安排頗符合後疫情時代人們在科技/人性的虛實辯證。夢想成為變裝皇后的國豪,則給自己取了個「安琪拉」的花名,在姊姊的保護下,或許更有空間追求自我實踐、釐清自己的性別認同,加上演員宮能安頗有彈性的詮釋,很能與演員張擎佳的生猛力度做調和,在多段情節的收尾處的妙語回應、態度反轉,展現有趣化學反應,令觀眾會心一笑。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這樣的角色的「自我中心」形象往往有著用可愛、討喜包裝著一點點邪惡的色彩,使得觀眾很容易在對角色的認同、移情作用下與其站在同一陣營,而放下對三姐妹「犯罪未遂」之舉的道德判斷。

整體來說,三姐妹在角色形象的塑造、職涯發展的選擇,乃至生命議題的追尋上都有貼近大眾的普同感。然而,回到個體慾望的實踐之道,卻也無法忽視三姐妹都處於將「金錢」作為「手段」的困境裡,無論是擺脫貧困人生、支持家人學費、美妝服飾的添加、出國做變性手術……各層次的開銷,乃至返鄉後的所見所聞,在情節推進中,我們也逐漸看見一股將「金錢」視為「目標」的集體意識,是遍及整個無論城鄉的在地社會的。當金錢提供了世界具體且現實的價值衡量依據,回看這個家庭的愛恨情仇,又是如此一體兩面的因其破碎(父母逃債),又為其凝聚(姐妹返鄉找地契、爭取大伯公遺產),不禁令人感嘆道,從傳統到現代,家庭關係的傷痕尚有修復可能,但人們對於「金錢」的依賴又如何能逃脫呢?

各懷鬼胎的弔詭返鄉

整齣約三個半小時(含中場休息)的戲劇大抵按照「英雄之旅」(Hero’s journey):冒險召喚的「啟程」、盟友與敵人的「啟蒙」、苦難後「歸返」的架構進行,雲林虎尾作為三姐妹返鄉之旅的「未知世界」,以一曲在表演層次上同樣令筆者激賞的〈哈雷路亞!陳雲霖!〉預示往後事態不單純的重重關卡。公車站前,宋家姐妹的在地親友們好似成了傳統基督教的聖詩團,滿心歡喜地唱著「哈利路亞」,旋律也是典型朗朗上口的福音音樂曲風。然而,若仔細思考思考「哈利路亞」一詞在希伯來文為「讚美神」的原意,那麼劇中如此明確地使用「崇拜」意涵「大聲謳咾」的對象會是?答案揭曉,原來是一位據說能給雲林帶來「新未來、新生活」的「陳雲霖」先生。顯然,此邪惡開發商的設定來自真實社會事件的影射,雖基於創作團隊政治立場上的惡趣味,但資本的投注與對岸勢力的勾結是否有必然關係?若撇開後者的政治因素,人民對都市發展的想像和龐大金援的希冀就會有所不同嗎?另一方面,可理解出於基督信仰「救世主」之原型的挪用,但畢竟在歌隊演員們「被洗腦感」濃厚的表演下,呈現對特定人物(陳雲霖先生)信念封閉的反智崇拜,有著較負面、嘲諷的意涵,且在元素的選用上是去脈絡的,不知若基於尊重宗教的角度,稍作迴避的自創屬於「雲霖教」的敬拜用語是否會更為恰當、具有原創性?

延續有崇拜意味的曲風定調,歌詞中「一切的一切」真正所指向的,並非從來沒在劇中現身的陳雲霖,而是一種「拜金主義」(Money worship)信仰,阿獅這個角色的存在也正是此價值的最佳代言。當代表著地方勢力的阿獅在〈虎尾好未來〉宛若直銷、保險業務形象開門見山的對國珍發問:「妳覺得人生幸福嗎?妳快樂嗎?早餐吃什麼選好了嗎?」然後快嘴道出一連串生活日常裡的快/慢對比(如:胖得快瘦得慢、生孩子快養孩子慢),也與裡明朗輕快的主歌串連。無論是藉「嘿!我心愛ㄟ虎尾好故鄉」的呼喚引入雲林的近代史、農產、地方特色引發對家鄉的認同,或是陳述個人對都市發展的焦慮和期待,進而在「一種新生活即將到來,新未來有啥?」宣揚早上去大型商場購物、中午坐高鐵到北部、晚上享受土地增值等現代都市的生活,好像透過議題的二元比較、需求和慾望的創造,擁抱金援的選擇就順理成章。

微妙的是,在〈哈雷路亞!陳雲霖!〉精彩歌舞與劇情內容的混亂交織,眾人鏗鏘有力的唱出「阿們」收尾(原文為祈禱後「誠心所願」的意思),搭配堅定的眼神,雙手合十的抬頭直面觀眾時,筆者隱約感到不安。從表面來看,《勸世三姐妹》以誇飾手法嘲諷了眼裡只有錢的政商勾結者與短視近利的在地居民,表演裡卻好似不全然諷刺,而有種難以輕易道破的寫實感和真誠蘊藏其中,因為臣服於「瑪門」與否,其實並非讓角色善惡對立的主要區別,從後續劇情來看,即使是全劇主角的三姐妹,也同樣是為了大伯公的億萬家產才按照遺囑拼命學習牽亡儀式的,於公於私、個人到群體,汲汲營營的人們難道不都處於相似的社會光景?

在戲劇的結尾,大伯公沒有死、三姐妹當然也沒有拿到遺產,編劇好像直接跳過了這個困境,轉而處理國珍與父親、與阿狗的關係,無論是溫馨淒美的放下仇恨、珍重道別,或是浪漫逗趣的英雄救美、贏得芳心,最終三姐妹對金錢的匱乏依然是沒有被解決的。從阿狗、阿獅這對雙胞胎兄弟的善惡對比,加上其實是由同位演員呂承祐一人分飾兩角的安排來看,角色的一體兩面恰好與編劇的原鄉形塑扣合──在《勸世三姐妹》裡的「原鄉」絕非淨土,它所乘載的,一方面是童年成長的故土,有著最質樸的價值信念和傳統文化,但另一方面也是被迫出走的亂源,在直白的慾望追求下與錢、權掛勾,變形出種種難解的政治角力。

小結:牽亡儀式的當代意涵及展演反思

台灣傳統的民間彈唱表演常見透過「唸歌子」敘述勸人為善的民間故事,廣受中低階層的民眾歡迎,「勸」,有著說服勉勵、使人聽從的教化意涵;「世」,則為當代集體的「人」,《勸世三姐妹》橫跨了新舊時代、都市鄉土、陰陽疆界、國台語言……等差距,以高水準的音樂劇表演,將看似失落的傳統文化轉化為專業劇場裡蔚為風潮的藝術展演,創作執行力值得肯定。在輕快昂揚的樂風、皆大歡喜的情節,乃至劇末牽亡歌陣所提煉出的核心精神,就是面對重要他人的生命終結之時,除了理所當然的悲傷、不捨與遺憾,是否還能拉出一股超越今世糾葛、跨越生死隔閡,抱持著感恩的心用「愛」接納個體不同選擇、接住彼此需要的力量。

然而,藉著對三姐妹個體慾望乃至歸鄉之旅的探究,也發現角色習慣用咒罵的言語代替深層的情感,乃至到了生死關頭才願意好好說愛的傾向,這樣從日常對話到實際行動都一再被壓抑、武裝的生存樣貌,不但使潛藏的真心被外在的計算重壓,也增加了從整體社會結構切入、找回個體能動性的難度。面對這樣的僵局,說到底,筆者以「拜金文化」小題大作的起心動念,也是在一個跳脫喜劇氛圍的嚴肅思辨中,期待著走向商業導向的台灣劇場作品在「文以載道」的面向,能否對於藝術形式予以強化的世界觀保有自覺,也提供觀者在娛樂、消費的同時避免全然接受、進行批判思考的空間。或許,這也是本劇所留下的一種曖昧性,在當代的社會裡,還有何處不混雜在以金錢為信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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