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名稱:INK
演出者: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姆
演出時間:2023/10/5(四) 19:30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

演出名稱:任何島分裂的企圖都將以粉身碎骨告終
演出者:楊.馬騰斯
演出時間:2023/11/4(六) 19:30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

演出名稱:野台羅摩
演出者:陳武康×皮歇.克朗純
演出時間:2023/11/18(六) 14:30
演出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文/ 許映琪(年度駐站評論人)

2023年由國家兩廳院所策展的秋天藝術節,以「記憶中的黑夜」為主題,呈現了三部舞蹈、三部戲劇和一場音樂會。我想特別針對其中的三部舞蹈,來探討當作品進入非視覺的「觀看」當中,將會如何豐富由觀演雙方所共構而成的知識與情感的實體,並進一步回應了「記憶中的黑夜」的這個命題。

相較於戲劇的多感並陳,以及音樂的以聲音為媒介,舞蹈在本質上當然是非常視覺中心的。此次觀賞這三部舞作,我都沒有口述者陪同,以我的視力也完全看不見舞台上的任何視覺呈現。然而,我卻發現,透過非視覺的取徑來近用以視覺為媒介的作品仍然是可能的。甚至這樣的由非視覺來對視覺所施加的「觀看」,本身就可以被視作是一種來自觀眾的積極行動。它介入了傳統上視覺中心的觀演關係,改變了在其中所互動生成的知識與情感的實體。

只有在純然的非視覺觀看碰撞上純然的視覺呈現時,才得以迸發出最為質地純粹的心流式體感,並於此中生成出最為嶄新的知識與情感實體。這也就是我何以要聚焦討論這三部舞蹈的原因。

以非視覺「觀看」視覺的感官經驗:一種心流式體感

首先,我想要來描述我觀看這三部舞蹈的感官經驗。

在《INK》中,我接收到的是人聲的喊叫和不同層次的灑水聲。透過水聲的變化,我能感受到水量、水力、射程範圍與位置。然而,比起辨明這些細微的差異,我對這部舞蹈最大的感動其實是來自於整體。

我可以想見,到這部舞蹈結束時,整個舞台和舞者的全身上下一定都溼透了。並且在我的想像中,整個舞台基本上是空無一物的,甚至舞者也是裸身的。可以說,在這部舞蹈中,在舞台上流動著的,除了舞者的身體之外,就只有水這樣物質。

對我來說,這些水來了。然後帶走了什麼,只留下了什麼經過滌淨的。彷若一個全新的開始,卻是誕生在結束裡。

在《任何島分裂的企圖都將以粉身碎骨告終》中,我接收到背景音樂、口白、腳步聲、來自舞台和觀眾席的能量。

背景音樂的音量大,音質有些唦啞而略帶年代感和民族風。口白的聲音有空間縱深,空靈而幽深。腳步聲其實只有在沒有背景音樂的段洛才聽得見,聽得出來是非常方整又精密的腳步和隊形但略作變化。舞台上的能量節制,而觀眾席在專注捕捉細節。

從這部作品中,我感受到節制、細緻、精密、數學,訓練有素但在縫隙處又透出能動性與生命力。彷彿在大國家的規訓當中,仍然可以透過小個人在日常裡不違逆規訓規則的伸展,推移出一些呼吸甚或革命的空間。

在《野台羅摩》中,我接收到背景音樂、身體部位之間或身體與地面的摩擦聲,並且表演者巧妙透過開放現場觀眾舉手提問,打破台上與台下的截然界分,在鏡框式舞台中營造些許野台氛圍。

從舞台上所發出的摩擦聲聽起來,舞者的身體軟纏黏綿,在我腦海中浮現的想像很魔性,既文明又野性。並且舞者的位移和動作變化皆緩慢細微。

從這部作品中,我感受到神與魔的身影疊合了。在神與魔的對峙中,雙方的身體質地雖有所差異,但神也可以是魔,魔也可以是神。或許孰者為神孰者為魔,也只不過是歷史遞嬗中正典與邪典的流轉輪替罷了。

在上述這樣的非視覺「觀看」經驗中,我經歷到一種非常內在深層的體感。首先,我必須在開演前先準備自身狀態,讓全身穩定、放鬆而敞開,也沉澱心緒,確保自己在開演後能夠專心。其次,對我來說,非視覺的感知模式和我在個人內在進行思考時的模式,是位處於相同的頻率。因此,在非視覺的「觀看」中,我很容易就能讓作品進入我的內在深層。最後,綜合以上兩者,我因此進入一種安靜、專注而敏感的心流之中,一種幾近冥想的體感。

以非視覺「觀看」視覺的行動意涵:破碎己身的承接

若進一步地抽離至比較後設的層次,我認為也可以將非視覺「觀看」,想像成是一種對視覺中心的鏡框式觀演關係的介入和擾動。以現行的劇場體制而言,舞蹈作品還是一般性地預設了視覺的觀看。而一個非視覺「觀看」者的在場,就是打破並挑戰了這樣的預設。

從視覺觀看到非視覺「觀看」,我認為會產生一種觀看位置和距離的移動。

過去我尚存較佳的視力時,我感受到當我透過視覺近用一部作品,我比較像是把探針向外伸出,進入作品之中去進行探測。而現在當我不再在觀演時使用視力,我感受到我比較像是在破碎自身的邊界,讓作品流進我的體內。

前者與作品保持著一段距離,以旁觀者的姿態對作品進行觀測。後者幾近與作品融為一體,以同在者的姿態承接了作品。

這樣的姿態的差異,既體現於觀看中身體存在的方式,也在無意識之間影響了觀看的態度。前者留在一個安全的位置,讓自身保有選擇的餘裕,可以去過濾要吸納什麼、拒絕什麼。後者卻沒有選擇地必須冒險,無條件地傾聽,讓作品中的一切流經自身,再產生出化學反應。

於此,非視覺「觀看」便宛如一種對作品的破碎己身的承接了。

以非視覺「觀看」視覺的觀演實體建構:一種情感性的知識

當我帶著非視覺「觀看」作為一種行動的視框,再回頭審視我在這三部舞蹈中所獲至的觀演的經驗實體,便有了如下一些發現。

首先,我的「觀看」經驗在本質上其實就是一種體感。也因此,它是感受先於判斷、情緒先於思考的。進一步我可以說,我的觀演經驗比較不容易受到先行概念的綁架,也比較不容易落入政治正確的定義。我比較容易不帶預設地倒空自己,去乾淨地與作品的原質進行遭逢。

進而,我透過作品所獲得的知識,也通常是情感性的。我的藝術觀,是認為藝術作品就是要帶領人達致對宇宙、世界、生命的新體認,而這對我來說,就是我從作品中所得到的知識。而由於我所採取的觀看取徑具備前段所述的特質,這樣的知識建構,之於我不再是客觀的、抽離的、理性的,而更常是主觀的、反身的、感性的。

似乎,在非視覺的「觀看」中,知識與情感更綿密地交織雜揉在一起了。也許,這將使得作品帶給我的知識,更容易被內化成為我的一部份,進而被我帶入接下來即將開展的新生活中,而不只是一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玩物喪志。也許,非視覺的「觀看」,也因此成為一種更真誠的觀看。它讓自我真實的情感作為對作品首當其衝的接觸介面,使得我對作品及其所攜帶的知識在我身上引發的效應能有更真實且無可迴避地看見。

以非視覺「觀看」視覺回應「記憶中的黑夜」:易受傷的觀眾

一個非視覺的「觀看」者,打碎自身的邊界,向作品無條件敞開與承接。

一個非視覺的「觀看」者,以體感與情感作為介面,與作品遭逢,與作品同在。

一個非視覺的「觀看」者,一個反身的觀看者,一個真誠的觀看者。

一個非視覺的「觀看」者,因此是一名易受傷的觀眾。而對「記憶中的黑夜」的見證,恰恰正需要這樣易受傷的觀眾。因為面對「記憶中的黑夜」,我們不需要更多對他者的凝視,只需要一種同在的關係。

當我以一名非視覺「觀看」者之姿,與作品本身,以及其他視覺觀看者,一起共構了這次的演出事件,不只我在「觀看」作品,作品也在觀看著我如何「觀看」它。當我與作品在「記憶中的黑夜」這個命題的兩端遙遙相望,因為我們都接納並見證了彼此的在場,因此我們都既脆弱,又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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