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曉劇場《附身》
時間:2023/11/04 14: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 許玉昕(2023劇場評論人培力工作坊學員)

相片來源: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曉劇場的《附身》改編自宮部美幸的同名小說,演出的對白與旁白保留了多數原著小說中的語句,透過配音員與角色「身聲分離」的表演手法、富有層次的燈光,以及由表演者兼任的現場聲響執行,打造了一場瑰麗詭譎的視聽之旅。在鬼故事這個主文本之外,《附身》透過與故事題材相應的表演調度,呈現出一部關於文學劇場的寓言。

怨靈附身與主體問題

《附身》的舞台由簡單的平板交錯,搭配形似樹木藤樣的背景。故事發生在一間旅店,佐一郎與志津這對年輕夫妻被大雪困住,佐一郎一夜聽著老婦阿松娓娓訴說她年輕時的故事。阿松曾事奉的八重小姐遭受情敵阿由殺害,爾後怨靈附身於阿由身上。聽聞被附身者的外貌與舉止會隨著靈魂的性格而有所改變,在婚姻中百般忍讓的佐一郎,竟也開始想像透過溫順的靈魂取代嬌生慣養的妻子的靈魂。然而,事實上沒有人能確定怨靈附身是否真的成功過。而最後阿松突如其來的死亡替怨靈附身留下懸念—究竟是誰決定了阿松的命運?是八重的冤魂,還是赫然意識到怨靈附身並未發生,自己始終是殺人兇手的阿由?

本劇的旁白與人物對白大都交由舞台旁的一位配音員(鍾伯淵飾)透過語氣與情緒差異來表現,此「身聲分離」的演出形式凸顯了怨靈附身延伸的「主體」的問題。故事中怨靈附身的傳說拋出了一個懸念:一個人的存在是由靈魂主宰嗎?而「身聲分離」的演出形式拋出的問題則是:在文學劇場裡,演員於舞台上的存在,是建立在情節或角色的對白嗎?

戲劇與表演,文學與劇場

在佐一郎(陳威辰飾)與志津(陳家誼飾)的互動中,兩人的動作都配合著故事情節的推進,即使舞台上並無實物,演員的表演遵循著文本敘述,並呈現出角色的心境,不脫模擬再現的邏輯。然而,當(同樣被配音的)老婦開始講述怨靈附身的故事之後,表演者們的身體愈發狂亂,身體不單為服務情節與角色對話而動,以時而癲狂,時而出神的姿態佔據舞台,與敘事語言爭相角逐觀眾的注意力。在故事轉折之處,表演者彼此間的關係與互動仍會隨著情節的大方向而有所變動,不過觀眾很難賦予每一個不同強度的「動」相對應的意義。換句話說,表演者的動作不再只是表意或模擬。舞台上,時而倒立,時而扭曲的身體,在角色身體與表演者的身體之間往復。在激烈的燈光轉換之際,劇場的兩種主導性元素同台競逐:戲劇文本,以及試圖抗衡作者中心的物質性調度與表演者肉身的存現。

戲劇文本數百年來位居劇場的核心,而自從上個世紀中以來,這股戲劇傳統已不斷被各種前衛劇場實踐所挑戰。小說改編的戲劇演出必然是高度仰賴文本的,保留了大量小說文字的《附身》更是如此。配音員緊隨著宮部美幸的文字進出不同人物的心理,將觀眾包覆在詭異的情節與扭曲的人物關係之中。不過,除此之外,《附身》豐富細膩的聲響設計與表演者們乖張可怖的肢體,反而溢出文本之外,將文學劇場的意義打開,釋放出差異化的可能。一方面,表演者受原著的敘事所迫/誘,隨著配音員的話語流變為角色;另一方面,表演者們又時而透過其自身身體非理性的能量差異於角色。表演者的身體試圖逃逸於敘事的枷鎖,從文學劇場的內部找尋一條「既非…也不…」的道路—他們既不完全屈從於敘事,也不以決絕的姿態背離戲劇。

此般「既非…也不…」的表演路徑可以開展出表演「主體」的討論,然而,此演出高度仰賴表演者的身體與口白來製造形式張力,但在能容納約兩百六十人的劇場裡,坐在前排的我並沒有被表演者的身體能量所震懾,甚至在某些時刻,我感覺表演者的非人「形象」已凌駕於身體力量之上。倘若身體只是作為「形象」而存在,那將回歸敘事主導的劇場邏輯,讓表演者的身體成為視覺符號,為故事增添刺激的元素而已。曉劇場已透過不同形式的表演實踐來開展巫、妖等主題,那如何將異質的生命觀、身體觀實踐於表演訓練中,我會抱更高的期待。

整體而言,《附身》的故事內容與表演形式構成巧妙的呼應:亡魂與肉身的曖昧關係,或許可以對應到戲劇文本與劇場物質性的張力。文學劇場,是由戲劇文本主導嗎?如同故事最後為怨靈附身留下伏筆,本劇在物質與身體技術上的調度,也鬆動了以敘事文本為主體的改編傳統。《附身》提醒了,面對跨語際文學改編的演出時,改編作品的當代性不必然建立在將人物「本土化」,或是強調原著中的「普世人性」;《附身》透過表演方法的展示,從劇場內部打開與小說對話的空間,將表演者從人物角色的主導關係裡解放出來,並透過表演者身體介入戲劇,為文學劇場提出一個反身性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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