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複象公場《搜尋結果：查無此地》
時間：2023/10/27 19:30
地點：臺南市美術館1館大門前集合
文/ 許⽟昕（2023劇場評論人培力工作坊學員）
近年來許多以行走為體驗核心的製作，旨在重新編織個體與城市治理、歷史地景的關係，而《搜尋結果：查無此地》（以下簡稱《搜尋結果》）或許可以被放在這一系列的實踐裡來討論。[註1]不過，本文更在意的是《搜尋結果》裡對檔案的使用。在當今對文化記憶與集體認同的重視之下，檔案往往被賦予補遺、或重寫大敘事的期待。轉型正義相關戲劇製作，也時常仰賴歷史檔案作為創作之基底。在這樣的創作風氣下，《搜尋結果》藉由揭示重建歷史的徒勞，凸顯在創作中使用檔案的知識再生產問題。
郵差，共諜，秘密警察
觀眾於台南美術館一館外集合，領取一紙台南老地圖與手札，並戴上耳機，隨著手機程式的指令，穿梭於台南市中西區的巷弄中，回溯一段「不該遺忘」的故事。
故事設定參與者跟隨著一位郵差的亡魂，重新調查在1950年代據說發生在台南的共諜案。故事由旁白指令以及郵差與居民的對話交織構成。郵差生前是一位秘密警察，將共諜案相關的人物資料記錄在手札裡。參與者帶著檔案，邊行走邊聽故事，途中指令會說：「你記錄了這個地址」，程式也會不時請參與者選擇是否相信蒐集到的情報，但只提供是與否兩種選項。參與者彷彿田調般，記錄並評價蒐集到的資訊。相關人物與郵差的對話不外乎街頭巷尾常見的八卦：誰可能是共諜、誰與大陸那邊有密切往來、誰和誰走得很近、誰與誰有紛爭，諸如此類瑣碎日常的資訊。
在化名人物各執一詞的敘事迷霧裡，參與者最終能確定的，只有施小姐（應是以政治犯施水環為人物原型）被處死的事實，[註2] 但她的清白，除了郵差因一見鍾情而生的直覺，此外並沒有更多線索來判別其可信度。從友愛街到中正路，再到現為客多美咖啡的「台南郵局」，參與者從耳機裡聽到的是對當下地景的描述，卻無從得知該行走路線與故事所影射的歷史事件的關聯。在體驗的尾聲，旁白指令說道：「只能依據你所相信的來拼湊出故事…請你把故說下去，我們不能忘記」。敘事以道德呼召的姿態鼓勵觀眾傳承記憶，但這個故事，若由虛構創作的角度來看，缺乏細膩的人物情感與情節鋪陳；若以歷史觀之，更是抽空了具體事件與地點的複雜性。在雙重缺乏的條件下，對歷史事件的認識只能訴諸參與者本身既有的知識與信念。
失效的檔案
將近兩小時、幾近徒勞的重返檔案現場之旅，一方面體現了從庶民日常著手的調研企圖，另一方面，卻弔詭地否定了這種類似口述歷史檔案的有效性。參與者疲於尋找一扇又一扇鐵門，記錄一條又一條地址，所有搜集與追索檔案的嘗試，卻只是再次強化了某種政治受難者若非共諜，便是受到政治迫害的白色恐怖敘事，如此二元對立的認識論，並沒有開啟認識歷史的不同切入點。
因此，或許可以說，《搜尋結果》透過「拒絕提供更多」的保守操作，催逼出檔案的方法論省思。參與者希冀透過檔案重建歷史的阻礙，追根究底，問題不在獲得的檔案過於瑣碎與隨機（隨機與偶然反而更貼近歷史與記憶的本質），關鍵在於調研框架的設定。
搜尋引擎的陷阱
在這次重返的行動中，參與者是被動地跟隨秘密警察亡魂的引導，而秘密警察所面對的問題—在他所處的冷戰政治結構裡—早已被限定在定罪共諜這個目的。因此，居民們任何幽微的關係、互動、情感意向都只能被侷限在共諜與否的認識框架中。「共」與「諜」難道是這麼理所當然的同義詞嗎？閱讀禁書，除了被誣陷之外，難道沒有其他的能動性嗎？本故事的出發點明明企圖挑戰冷戰邏輯，但其單一的敘事觀點卻再次複製了這種認識論，並限制了參與者的視野。
「亡魂引導參與者」這個敘事框架是再明顯不過的隱喻：倘若當代研究者複製了既有的歷史敘事與問題意識，再多調研勞動、再多檔案的現身，都終將無法跳脫某種獨斷的認識方法或意識型態。當檔案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客觀歷史素材，被掩蓋的意識形態幽靈便會持續在每個故事裡徘徊。
最後，旁白指令要求參與者在程式裡輸入台南共諜案事發地點台南郵局的地址，導出了「搜尋結果：查無此地」的畫面。此次體驗行動在名稱中並列「搜尋結果」與「查無此地」，而沒有偏重冒號的某一側，是重要的方法論提示—「查無」並非獨立存在的事實，而是與「搜尋」系統相伴而生。與其說「查無此地」是由於歷史被遺忘或打壓，毋寧說，是這次調查行動所依循的封閉式「搜尋引擎」，在一開始就關閉了重訪歷史的不同路徑。
此製作敘事上的矛盾，打開了劇場再現歷史的破口，揭示了戲劇製作裡的檔案問題遠比作為史料參照更複雜。在調度文化傳承的感性詢喚時，[註3]《搜尋結果》弔詭地讓我們看到：將敘事權下放於個人，這項立意「民主」的設定，其背後暗藏的冷戰幽靈。
註：
1. 此製作中行走與城市、歷史、記憶的關係已超出本文討論範圍，有待更多討論。
2. 基於「牽連到台北共諜案」、「台南郵局」等重複出現的關鍵字，可推測故事應是改編自1954年的「台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
3. 參與者拿到的手札與耳機裡的旁白都指示參與者：「請把故事說下去」。
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