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才有出路──《水鬼請戲》

演出｜臺北木偶劇團
時間｜2022/5/28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戲劇院

文／洪子婷（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0年成立至今已十二年的臺北木偶劇團，成員的平均習藝年齡達十五年以上。2020年受到疫情衝擊，使團隊重新思考、調整方向，並於2021年聘請「好劇團」導演伍姍姍擔任團隊藝術總監(註1)，暨2021年的《白賊燈猴天借膽》之後，2022年的新製作《水鬼請戲》，即是伍姍姍與團隊共創的第二部作品。

《水鬼請戲》的故事內容來自嘉義大莆林鹿溝堀的水鬼傳說，加以光緒二十一年、明治二十八年的抗日人物，以及菅芒、蘆葦、甘蔗、糖廠、日本料理店等地景入戲，同時緊扣鄉野地景與時代氛圍，自然流露屬於臺灣的時空感。舞台空間的設計與想像已盡可能地突破傳統偶戲台的架構，除了前方的「戲台」，垂掛於上舞台的三片白幕不時以光影手法穿插陽間場景，形成不同的層次。然而，在現代劇場的鏡框式舞台中，發生在舞台上許多精緻的操偶動作如拭淚、武打，對坐在一定距離外的觀眾席的觀眾而言不是一閃即逝，就是難以捕捉。

本作劇情不複雜，江一泉（泉仔）於鹿堀溝落水成水鬼，被數位資深水鬼救起。老水鬼闊嘴伯、小水鬼甘蔗，以及簡秀才和水姑夫妻尚在探討泉仔來歷，卻突然發現，水底那塊功德石上原本記載著闊嘴伯辛苦累積的功德，卻在泉仔出現後化為烏有。事有蹊蹺，並直指泉仔死前看的那一齣《玄郎送京娘》，水鬼們於是想方設法請來戲班演出。戲看著看著，泉仔的記憶逐漸復甦：他曾和劇中英雄趙玄郎一樣，出手解救受人欺侮的姑娘；而如同戲中京娘受玄郎元神金龍喝退，泉仔也為著自身名譽拒絕了清子的示好。儘管如此，鄉里流言卻不放過兩人，泉仔名聲受損，遭到糖廠辭退，那天看完戲經過鹿堀溝，菅芒婆娑如流言蜚語，泉仔備感絕望，於是投身溝水之中，以昭清白。

戲中京娘投水明志，陰陽相隔送玄郎最後一程；戲外泉仔想起前因後果，金光纏身，顯示他命不該絕。然而泉仔記掛那些如水草般纏繞不去的中傷，眾水鬼苦勸：還有機會回陽間，流言真的是你最在乎的事嗎？泉仔聞言，決定回到人世做「惜花之人」。隨著泉仔還陽，眾水鬼也各自迎來圓滿結局：闊嘴伯坦承自己罪過在於擅自借了城隍爺的錢，而終於功德圓滿；被水鬼嚇跑的戲師林百瑞，帶著小水鬼甘蔗的母親阿甜回到鹿堀溝將戲演完，促成阿甜與甘蔗母子放下對彼此的惦念，也了卻簡秀才想看自己的戲文被搬演的心願。

本戲的現代手法與團隊深厚的傳統基底相輔相成，前者並非為後者服務，後者也未受前者喧賓奪主，產生了確實的交流與對話。戲中戲的結構，亦巧妙地使傳統戲台與演出形式合理而必要地發生，呈現出在傳統戲台中才能彰顯的功夫與表現，並在燈光、舞台、投影、光影戲等元素的表現加乘之下，帶來新穎而有趣的劇場體驗。《水鬼請戲》並未一味地追逐某種「新」的概念、而透露急欲擺脫傳統的焦慮，反而從容表現出了團隊對於傳統和現代的理解與掌握。

然而，誠如前述，在現代劇場的舞台與觀眾席空間規劃之下，傳統操偶手法的效果受到限制，而《玄郎送京娘》與主劇情的呼應也並不那麼順理成章，意味著觀眾其實並不能透過《玄郎送京娘》直接推斷與理解泉仔身上發生的事，僅能仰賴說明逐步跟上。也使得在關鍵的「還陽關頭」，還得靠台詞交代「清子恐怕已經坐船走了」、「過了時辰就無法還陽」等細節，未能讓觀眾與劇中角色同感急迫和煩惱。而大部份偶的演出都以水平面為主，即使偶爾加入縱深變化，兩個小時下來仍略顯乏味。相比之下，最後回到鹿堀溝搬戲、將戲台和河岸傾斜相對的畫面創造了截然不同的空間感，相隔陰陽之間的那片溝水頓時躍然於想像之中，使人耳目一新。

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衝突與扞格看似必然，但是未必全然代表了失敗，戲也未必就不好看。《水鬼請戲》在理解與肯定傳統與現代的基礎上展開，意不在抑此揚彼，也不在強調某一方的既定價值，而能夠在兩相交流與對話之中，創造一種既挑戰著傳統、也挑戰著當代劇場與當代觀眾的嶄新邏輯。換言之，觀眾所體驗到的衝突，正是某種「新」正在形成，而尚未被妥善處理的部份。在這樣的狀況下，這些衝突，其實或許正是團隊「為臺灣的傳統偶戲找到新風貌」(註2)企圖的證明與體現。

如何面對當代觀眾、得到當代觀眾的回應，是所有表演藝術類型都需要設法回應的大哉問，也並非一蹴可幾的成果。在這樣的挑戰之下，即使《水鬼請戲》所試圖創造的「新」還未臻成熟、邏輯尚未完全通順，而可能一方面無法滿足熟悉傳統的觀眾，另一方面也未能討好渴望新興的觀眾期待，但是傳統偶戲與當代觀眾對話的全新可能，或許正潛藏在團隊以真誠和勇敢所開闢的這條路徑之後。作為觀眾，能夠引起期待的衝突與不完整，亦不失為一份好的體驗。

註1：引自臺北木偶劇團《水鬼請戲》節目單〈團長的話〉，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2022/5/28：「為了讓長期耕耘的傳統技藝得以另闢新局，2021年我們聘請長期關注並投入偶戲發展的伍姍姍擔任藝術總監，並結合了多位臺灣優秀的藝術家共同碰撞與激盪，為臺灣的傳統偶戲找到新風貌。」
註2：同上。